但惊讶只是一霎那间之事。
谢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神色如故,又为他本来已经动怒的精神力加了一把火。
“我明白……”她脸色黯然,说道。
“比起来,我自然更加相信你。一路上, 多少艰难, 我们也是一起走过来的……朝臣看不惯我这个无根无基、年轻面嫩的太后, 又何尝看得惯你这个貌柔心壮、年富力强的摄政王?”
她颓然坐回去,右手搭在旁边的凭几上,手腕刚巧卡着几案的边缘,纤纤玉手自然垂落,手上并无其它华巧绚丽的装饰, 只有腕间一只红玉镯,衬得她更加肌肤莹润。
李重云心下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迈前一步,探手去握住那只仿若无力地垂在几案边的手。
但她垂着眼, 低声又道:
“可是……我只是不甘心。”
李重云一怔。
“我对少时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深刻了,只记得边关天高云阔, 绿野千里, 就连阳光都仿佛更加灿烂耀眼一些……”
谢太后轻轻说道,语调温柔如梦。
“那时候, 总有一人, 把我所有的话都认真地当一回事……不管我说的是不是戏言,也不管我是不是异想天开……”
“我说一旬须得给我写三封信, 他就当真写三封信;我说一封信须得有十足的分量,他实在写不出来, 就把每一封信都当作练字的作业那般,一封信里有十张纸, 头一两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近况,是自己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后几张纸上,满满地全是抄写的诗文……”
谢太后的唇角慢慢地翘起来,像是陷入了一段美好的记忆之中。
“那时候他自然没有情思的那根弦,摸到哪本书,就抄哪本书,有时候上头抄了满满几张纸的情诗,我不当一回事,反而是父亲看到了以后,气得挥舞着佩剑,说要敲开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盛家小子的脑壳,好好看一看他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李重云:“……”
情诗?什么情诗?!
谢太后道:“自然,父亲是不能走开的,他即使离开临沙城,也是为了巡查边关各处的守备情况,而朔方并不是他负责的范围,他即使想过去一趟,也是不行的,只怕他真的去了,要吓倒一群人,以为他打算怎么了……”
李重云心想,什么?谢大将军并没有真的抽出剑来,把盛如惊痛揍一顿?那该是多么的遗憾!
谢太后道:“后来有一次,他寄信来的时候,抄写了一首诗,彻底把父亲惹急了……”
李重云忍不住终于开口问道:“是哪首诗?”
他本以为是一首什么内容十分造次的诗,才会真正惹怒谢大将军。
但谢太后却答道:“西洲曲。”
李重云一愣。
《西洲曲》?他也会背这首诗,但是这首诗不过是一首最普通的乐府诗,虽然的确是情诗没错,但内容也还没有到能把谢大将军彻底激怒的地步吧?
谢太后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眼角微微弯起,带出一线笑意来。
“他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学到的这等歪缠心思……”
李重云:……!
他心下忽而一梗,暗道不好。
能让她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的,自然是别出心裁到旁人难及的心思吧?!
可他还没有说出“对不起我不想听了”这一类阻止的话,就听到谢太后用一种温柔而怀念的语气说道:
“他竟然在《西洲曲》诗中,选出了一些字,在上头画圈标出来……”
李重云:“……这是为何?”
在写得好的字上画圈吗?这不是很寻常的、学生练字之后交给先生,先生就会在上头画圈批改的方式吗?这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又有什么……值得谢大将军怒发冲冠的?
谢太后微微笑了。
“我那时年纪小,没有多想,只觉得他是不是放错了字纸,把自己习字的作业放进来了……”她柔声说道。
“但是父亲看了,却气得不行……你应当也知道,世人皆称我父亲为‘儒将’,就是因为他武则上马力战,文则饱读诗书……”
李重云:“……对。”
谢大将军的确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出色人物,不然也不会养出谢琼临这等聪慧玲珑、又杀伐果断的好女儿来。
谢太后道:“因此父亲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气得拿手指直戳那张纸,对我说……”
她说到这里忽而顿了一下,脸颊上仿佛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