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盛节度使并未立刻从上首走下来,在谢玹面前下拜接旨。
他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瞳投向谢琇手上的玉匣,目光一瞬间竟然有若实质。
片刻之后,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罢了。……此旨是谁发出的?”
谢玹为之一怔。
“……自然是皇上。”他停顿一霎之后,立刻开口答道,语气斩钉截铁,好似没有一丝犹豫。
但上首挺立的盛节度使似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你我都知道,小皇上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竟然意外直白地说道。
“我是问你,此旨究竟出自于谁的授意?是内阁,是摄政王,还是……太后?”
在说出最后的那个称谓之前,他也停顿了一霎,语气仿佛变得略略有些艰涩。
那个最后被吐出的称谓所指代之人,乍然听上去,仿佛像是在强调着那就是他最怀疑的人选,但在场之人,多是盛家心腹与族亲,全部知道如今的谢太后在少时与这位盛使君曾经的那一段婚约;因此,帐中一时竟然鸦雀无声。
一片寂然之中,那位天子特使谢御史终于开口了。
“这有何分别?”他双目明澈无畏,坦荡荡地直视着上首威严赫赫的盛节度使。
“世人皆知,先帝龙驭上宾之前,曾下明诏,将皇上与朝政,皆托付于太后、摄政王、内阁诸大臣。如今令出于哪一方,皆代表朝廷意图。使君有此一问,难道是……还要有所区分吗?”
他的语调很平常,但最后的问题却是惊心动魄!
他几乎是明着在问,是哪一方下达的旨意,盛使君你敢不奉诏呢?
这么明显的陷阱——或许谢御史也压根没想让他踏上去,只是摆出来为难他一下罢了——盛节度使自然是不肯中计的。
他笑了笑,忽然迈开长腿,从上首走了下来,一直走到谢御史的面前数步之遥,方才停下,锐利的目光在谢御史身上掠过,又就势扫过谢御史身后那两位随从而来的书吏。
“尊使若不明言此诏由何而出,那便恕我不敢奉诏。”他从容地说道。
谢玹:“……”
盛节度使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表情与态度都太平淡、太理所当然,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竟然因为强烈的荒谬感充斥了心灵,而感到无言以对。
但是他眼下的确因为品级过低,上不了大朝会,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道诏书到底是出于哪一方的意志。
虽然三方辅政都想让朔方节度使答应以旧例来处置入京觐见的问题,但这很明显是朔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可是朝廷的姿态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得极低,这是面子问题。
所以谢玹心知肚明,这一纸诏书,今天多半是不可能递送得出去的。
他当初被圣旨封为天子特使,很明显是因为他在谢太后面前一力自荐的缘故。但因为他品级过低,圣旨是在大朝会之后降至御史台,命他接旨的。至于朝会上这三方是如何唇枪舌剑、明争暗战的,他是一点也不知情。
因此,当盛节度使执意要弄清楚这么一个其实无足轻重的问题之时,竟然卡住了。
而盛节度使不知道是真的执意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意识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可以拿来为难天子特使,达到拒不奉诏的目的,总之,他执拗地站在谢御史的面前,仿佛一定要一个答复,才肯推进下一步似的。
正当谢御史左右为难、不知道回答哪一方才会不引发什么事端之时,他身后那位捧着圣旨玉匣的随从书吏,忽而朗声说道:
“旨出于上,而下自从之。天子虽年幼,却也知使君在朝在野之分量,一向期盼着与使君见面。使君何其忍心,竟欲令年幼天子陡失所望耶?”
这位年轻书吏一出声不要紧,满帐中人的眼神几乎立即全部都投向此人。
直承众人眼神压力,此人却泰然自若,双手捧着那只玉匣,秀丽的眉目坦然清正,直视前方。
“他”的前方——便是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盛节度使闻言,自然也把视线投向此人。但他的视线在这位年轻书吏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之后,却陡然皱起了眉。
“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恰好也在同一时间开口的老陈那把粗豪的嗓音打断了。
“你是何人?”
那年轻书吏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天子特使之随从,特为捧旨而来。”
老陈对“他”所为何来,并不感兴趣。傻子也看得出“他”捧着的那只玉匣里装着的是什么。
老陈只是不忿于“他”一开口便栽赃陷害使君于不义,硬说使君故意要令那金銮殿上坐着的孺子失望,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可这位年轻书吏除了过分眉清目秀了一点儿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