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一身随从书吏装扮, 却早被这种幼稚的口舌之争弄得有点不耐烦的谢琇,站在谢玹的斜后方,捧着那只盛着圣旨的玉匣,在听明白了这大帐之中的暗潮汹涌之后, 心里只有一点好笑。
你这堂弟可不那么安分哪, 弦哥?
可惜她现在扮演的是文弱书吏, 不能频频抬头往大帐上方望去。
但入帐时借机抬头的那惊鸿一瞥,还是让她看清了在这个剧本里的盛应弦如今的外形。
他的容颜五官丝毫未改,但气场却有了一些变化。
从前一身绯袍,衬得他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如今他却是一身玄衣, 气势沉凝,眉目无情。
分明还是从前熟悉到不得了的五官,但那种生动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笑容也是。
他以前抬眼看人,一扬头, 眉目便展开,直视对方时, 既清且正, 毫无阴霾。
即使对方是有罪之辈、或可怜之人,他心生怒意或心生不忍时, 眉心紧锁, 但直视人时,也是坦坦荡荡, 将他内心喜恶,展现于人前。
因为那时候的盛六郎, 就是正道的光。他没什么值得对别人掩饰的,他也不屑于去搞什么阴谋诡计。他想要什么, 便直道而取,光明正大。他若有目标,便坦荡行事,鬼蜮难侵。
然而如今不一样了。
这一个盛如惊,抬起眼来看人时,隐约带着几分压迫、几分威严,目光是自下而上,沿着抬目的角度和方向,扫过对方全身,眼眸中毫无温度,就仿佛在他眼中,天塌下来也无甚要事,并不值得为此操心忧烦似的。
这的确是一双属于权臣的眼眸。
虽然因为那一瞥的时间太短,谢琇尚不能判断他的眼眸之中还有没有几分野心,但她已清晰地察觉到了这一个“盛如惊”,与从前那个“盛六郎”之间的区别。
从前那个“盛六郎”,可以随时变身为她的薛霹雳,她的阿炙,她的薛三郎,她的弦哥。
可眼下这一个,恐怕只能从当年将玉佩送给谢大姑娘的少年,变成当初派人入京,将那封亲笔信摊开在她的眼前,让她瞧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人。
谢琇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捧着玉匣的十指。
这可真是……太惊喜了,盛如惊。
自那一别之后,玉郎墓木已拱,鸳盟早消;而她富贵无极,凤命加身,唯有一忧,无法消除——
那就是你。
盛如惊。
时隔十六年,你还依然能够在我心上添堵。
你真够可以。
谢琇心底瞬间浮现了好几个不同的计划,但终究都被她强行压下。
此时必须冷静,不能意气用事。
谢琇不动声色地半垂着视线,听着谢玹与帐内的其他人言语交锋的过程。
谢玹和这些人有来有往,除了要维护朝廷以及天子的颜面之外,还有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能在这些对话之中捕捉到一些情报。
譬如那位名叫“老陈”的粗豪武将,应当是盛节度使的心腹,却没甚头脑,若是将来要耍心眼设计朔方的话,或可着落在他身上动手。
又譬如那位盛节度使的堂弟,与他面和心不和,笑面虎一样言语中带刺,当着朝廷来使就敢这么说话,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已经闹到了明面上,就是盛节度使对自家的族亲太过宽容了,导致滋养出了他们的野心。
不过,此刻那位“老陈”还是大大咧咧,浑然没有发觉这其中的机锋一般,哈哈笑道:“我老陈夸错了吗?使君难道不是年富力强,正在青春?我老陈还漏下了好多优点没有说呢,比如年少有为,比如英明神武,比如尚且单身,绝对是无数贵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谢琇:“……”
这一通夸夸,终于让上首的盛节度使不得不出了声。
“咳。”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老陈越来越不着调的夸赞。
“在天子使节面前,说这些做什么?”他淡淡斥了一句,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恼怒之情。
老陈虽然是个粗人,但也许是跟随盛家父子时间久了,这位盛节度使话语里是真恼还是佯怒,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闻言就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出声了。
而盛节度使既然已经出声说话,就不能再放着天子特使不管。
他目光向下扫过来,落在谢玹身上,片刻后,说道:“多谢皇上垂问,盛某一切安好。”
……原是跳过了中间那些言语交锋,径直回答了谢玹一开始寒暄时的问题。
谢玹早知道像他这种大人物,装傻的本事应当也是一等一的,此时便也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如此甚好。”他道,“下官奉天子特旨至此,还请使君接旨。”
他的话说完,谢琇便配合着微微举了举手中的玉匣,示意圣旨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