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听到自己身前的谢御史, 很明显地倒抽了一口气。
啊,也对。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在他听上去,将当朝太后指斥为中官,这可真真是大不敬吧。
……不过, 朔方大不敬的事迹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了, 惊讶什么?
谢琇心平气和地想着,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笑了一笑,才答道:“在下的身上,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挑刺了,所以尊驾才由此发难吗?”
谢玹:“……”
堂堂监国太后,被人认成中官, 居然还沿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头往下说!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官不知道的!
但这种回击的话术意外地有效,那莽夫吃这一噎,也不敢真的当场就嚷嚷什么“无根之人配商讨什么军国大事”之类真正会立即掀桌的话题, 直是噎得面色涨红,眼珠突出, 却无话可说。
刚刚那下线的文士好似又突然醒悟过来, 再度上线。
“咳……中使莫怪。”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令人有点不舒服的笑容,态度也殷勤得令人不适。
“老陈是个大老粗, 不懂得分寸, 冒犯了中使,朔方稍后自当赔礼……”
他眼中那种“我知道你们这些无根之人都喜欢金银财宝, 稍后朔方定会奉上一箱子金银当赔礼”的暗示,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谢玹比刚刚还要感到一阵不适和恼怒。
不动声色的冒犯, 比明刀明枪的进攻,还要令人厌恶。
他嘴唇动了动, 还未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她”,笑着开口了。
“既如此,我等还是来谈论正事吧。”
“她”很明显地上前一步,从谢玹的斜后方,走到了与谢玹并肩的位置上。然后,“她”侧过身来,打开了那只玉匣。
一卷明黄色的绢书盛放于其中。背面那绣着龙纹的图样,就已经足以让人看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卷圣旨。
盛使君的眉眼微动,视线落在那卷黄绢上。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旨由何人代书?”
谢玹的脑海里,终于大不敬地涌上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大字。
但他身侧的“她”,好像还维持着极好的涵养。
“此旨,”“她”在回答之前,微微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谢玹似乎能够察觉到“她”唇齿间掠过的一丝无声的笑意。
“出自于太后之手,亦由太后亲笔抄录完成。于‘皇帝之玺’之外,另加钤先帝特赐予太后之‘顺和同禧’小印,以证太后之诚意。”“她”一字字地说道。
谁都知道“顺和同禧”之印,就是先帝赐予太后临朝之大权的证明。
当初为了给大虞第一次由太后临朝的情形添加些舆论支持与民间认可,支持太后的势力还曾经在街头巷尾,借着说书人之口,说些“先帝对太后情深意重,信赖无极,将社稷与太子,全心托付给太后”之类的话来造势;说得多了,三人成虎,听上去也有几分真了。
换句话说,这枚“顺和同禧”之印,在百姓眼中,还带着几分“先帝与太后情深意重”的证明意味。
……当初,盛使君年少时的退婚书上,明晃晃地亲笔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的句子。而先帝,就是这位谢家淑女再度订盟的玉郎啊!
这位年轻书吏,貌似恭谨地回答着盛使君的问话,然而那答案分明一字字、一句句,每一样都戳在盛使君的心上哪!
先帝去得太早,在世时又久病,深居宫中,在场朔方诸人,竟没有一人亲眼见过先帝。
但摄政王李重云,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见过的。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昭王,容颜之盛,几乎要压过京中贵女了;一望之下,便难以忘怀。
他们也是有着深刻印象的。
由弟及兄,如此推断,先帝即使容貌不及昭王,亦应相去不远。即使只有昭王的七分容貌,那也是一位俊秀郎君了。
一时间,帐中竟然无人敢作声。
最终,那位在帐中地位最高的盛使君,发出了一声轻叹。
“……那么恕臣,不能奉诏。”
他脸上浮现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又很快淡去。他的语调里首次带上了一抹谦卑之意,但听上去很明显就是装出来的。
他今天在天子特使面前,第一次用“臣”来自称,仿佛像是屈服了。
但他所说出来的话,依然是拒绝。
谢御史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