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 她真的,一直都记得啊。
那些混杂了诸多复杂情绪的夜晚,那些一再用这句话告诫自己的时刻……现在都从回忆里涌出,仿若无声的嘲讽, 一下下刮在他的脸上, 让他满口苦涩, 无地自容。
既然她知道……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后来又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一再配合着他的做戏,继续天衣无缝地演绎那些虚情假意的情节,维护着他外在的形象的呢?
他不笨, 他知道如果一个人肯这样不求回报地配合他行动的话,只有两种可能。
她很爱他,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爱上他。
她是对他很失望了, 才会对他毫无所求?还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寄予过任何期望?
晏行云压根不敢去想, 也压根不敢多问一个字。
他只能梗着嗓音, 气急败坏似的哑声威胁道:“我……我不管!你……你要是敢死的话,你一死, 我……我马上就打开中京大门, 迎北陵军队入城!”
谢大小姐笑了。
她轻轻地说道:“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他们来不了啦,我炸了他们的弹药库, 把他们的火炮和其它弹药……应该差不多都炸坏了……哦,对了……我用了很厉害的仙术……把他们吓都吓死了……他们应该都忙于营啸, 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人……”
晏行云:“……”
可是谢大小姐还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她剧烈地喘息着, 脸色死白,声音低微,但一句句地,说得却很清楚。
“……对了,刚才那些天雷也是我引下来的,现在登布禄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晏行云:“……”
谢大小姐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凝视着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一字一句,仿若每个音节,都叩击在他心上一般。
“李重云,做个好人,莫要让后世史书写谢家长女嫁给了一位奸臣,或是昏君……”
晏行云:“…………”
谢大小姐轻轻地、急促地抽息,像是忍下了一波疼痛。可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而执拗,牢牢锁定在他的脸上。
“……你能做到的,你这么聪明,对吧?”她问。
晏行云:“……”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仿佛梗了什么巨大的石块,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了。每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咽喉里就像是被人洒下了一把粗糙的沙砾,声带欲振动时,沙砾就无情地来回摩擦着喉间柔软的血肉,很快就磨出了血,让他无比疼痛,就连呼吸中仿佛都带上了一抹血腥之气。
他瞪着她,眼看着她那比纸还要雪白的面色,颤抖的嘴唇,以及近乎虚无的、如风一样几乎让他捉摸不定的一丝笑容。
最后,他恨恨地点了点头。
谢琇费力地掀起眼帘,仰望了一下夜空。
她方才倒在城门的门洞边缘,此刻望去,视野一角是沉暗高耸的城楼,旁边延伸出去的,便是今夜的夜空。
此时大雨已停,夜空里居然有了朦胧月色,天幕上托出一轮弯月,发出荧荧的清辉,洒向大地。
当她在北陵大营里找到盛应弦的一霎那,熟悉的召回语音便在她脑海之中响起了。
其实,那就代表着,盛应弦最终应该也能好好地活下来吧。
……即使她不通过那个亲吻,把口中的小还丹悄悄渡给他咽下的话。
但是,能够早一点解除他的伤势和痛苦,也是好的。
她腰侧的伤口,也正好成为她退场的借口,因此就不需要额外医治了吧。
此刻,夜空朗润,月色皎洁,千里清光,铺满大地。
空气中隐约浮荡着雨后清新的气息,还有一抹晏行云身上锦袍所熏的冷香。
她还记得,那种独属于他的、特殊的香料,名唤“明月照高楼”。
视野里,城楼顶端托起一轮明月,也正好是“明月照高楼”啊。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这样的一幕,也算是呼应了这个故事的标题,正适合在此划下句点,是吗。
她凝望着夜空,叹息了一声,轻似无声地说道:“……李重云。”
晏行云:“……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丝沙哑,语意却很温柔。
她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了一阵子神,尔后长睫微微抖动,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丝难解的笑意。
她没有看向他,翕动双唇,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前路漫漫,善自珍重。愿你此后……权掌天下,长乐……无极。”
晏行云:……!!!
不知为何,一瞬间他忽然怒不可遏,心脏却又痛不可抑,像是要从那里爆裂了,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你……!”
谢琇弯起唇角,慢慢地笑了。
晏行云注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讽意,仿佛在说“你瞧,你一生所追求的,如今就快要全部得到了”。
她缓缓垂落双睫,不再出声。
可是他恍惚间感觉她仿佛在问:【你开心吗,李重云?】
她带笑的语气,仿若还回荡在他的耳畔,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一夜一样。
【你该开心一点的,李重云。因为你跟“他”不一样……你比“他”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