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地在中京城内的运河之上飘过, 到得一座琼楼左近之时,那座小楼的二层窗口上,却有一只纤手探了出来。
楼下有小厮模样的少年抬头望去,那只纤手在窗框上轻轻点了点。
于是那少年也同样点了点头, 执起手中长篙, 便向河中点去, 撩动水花,发出哗啦一声响。
此时正值那叶小舟行至楼下,少年撩得水花飞溅,刚好在船头之前划过,令舟中人也不得不出声低喝了一句:“慢!”
撑船的舟子依言一篙下去, 立时将小舟停在河中。
舟中人从狭小的船舱中欠身走出,来到船头上。
岸上的少年向他深施一礼,道:“这位公子,楼头有人相请, 可否登岸一叙?”
船上那位公子闻言将视线投向少年身后那座小楼,但他只看到二楼有一扇窗子敞着, 窗内灯火明亮, 却未见窗口有人。
他略一沉吟,摇摇头道:“还是不了吧……某尚有急事, 恐要辜负楼中贵客一番好意了……”
那少年并不急躁, 立在岸上,朗声说道:“贵客有云, 若公子不愿俯就,便想问一问公子, 何故将她留在观中的书籍都翻过一遍?”
舟中公子:“……”
他顿了一下,温声问道:“恕某直言相问……楼上贵客, 可是清仪道长?”
少年一愣,道:“贵客可不是什么道长……”
舟中公子闻言,表情里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道:“……如此,便更对得上了。”
少年:……?
他开始听不懂这位俊朗公子的话了。
但他眼看着船上那位公子向着船夫打了个手势,小舟居然真的往岸边贴过来,还未完全靠岸停稳之际,那公子便一提袍襟,纵身跃上岸来,身姿有种说不出的英武凛然之意。
这时,楼上敞开的窗口处,垂下的竹帘忽然被人卷起。
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口,倚窗向下望去。
那位公子在岸上站定,略一仰头,便正好看到二楼窗边的人影——
楼上的贵女微微侧着头望过来,她发髻间坠着一枚花钗,垂下的流苏在她脸侧轻轻晃动。
那公子脚步缓了一霎,随即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下头大步走进那座小楼的大门。
少年将他引到二楼一间包厢之中,又低着头退下,替他们将房门关好。
房门在他身后关紧,那位舟中公子——就是现任刑部左侍郎,盛应弦——终于表情复杂地抬起眼来,望向那位坐在窗边的贵女。
“清仪道长。”他清朗的嗓音依然如故。
“……或者,我应该说——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端坐在桌旁,闻言弯起了眼眉,笑着以右手支肘托腮,大方地说道:“假如盛侍郎想唤我‘定云道长’,也不是不可以。”
盛应弦似乎没有想到她一上来就自曝身份——还是将那个假名与她本人对上了号,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某有一事不解,还望谢大小姐为某解惑。”他忍着气说道。
谢大小姐闻言好似笑得更愉快了。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她的右腕因为支起腮而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皓白的肌肤,一点都看不出曾是在那般清苦的山间道观内修道多年的样子了。
“哦?何事?”
……明知故问。
不知为何,盛应弦的内心忽然浮上了这么一个词来。
他皱着眉,觉得一阵棘手。
他不太擅长应付女子,无论是谢二小姐那种名为深情的纠缠,还是谢大小姐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
他心头已有了一点预感,觉得谢大小姐一定不会爽快地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而是会胡说八道一通来误导他;然而可气的是,她应该就是当初在山中救他、又送他平安回京的那一位女冠,于他有恩,他还不能拿出那套审问疑犯的手段来对待她。
这么一想,他便更加气闷了。
但他必须亲耳听到确切的实证。
于是他问:“既然谢大小姐就是当初救盛某的‘定云道长’,何故此后多次相遇,谢大小姐并不曾提起过一丝一毫?”
然后,他看到谢大小姐放下了撑着腮的右手,坐直了身躯,显得很惊讶似的。
“难道……盛侍郎是在等着我……挟恩求报吗?”她问道。
盛应弦:“……”
奇怪,总觉得这种言笑晏晏间不动声色地把人噎得无法开口的本事,十分熟悉。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想了想才开口道:“盛某是……有恩必报之人。何况谢大小姐那一天施予盛某的,是救命之恩。”
谢琇好奇道:“但你怎么发现我就是‘清仪’……哦,‘定云’的?”
盛应弦默了片刻,答道:“正因为盛某有恩必报,因此当‘定云道长’一直没有再出现的时候,盛某决定……有空时要重回石盘山一带,去观里寻问一下,有没有关于‘定云道长’的其它线索……”
谢琇:“哦,然后你就发现了观里并没有什么‘定云’,近几个月来下山归家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道号‘清仪’的谢家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