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沉着更锋锐,唯有眉目清华依稀还是旧时的锦绣少年。
叶铮又是一愣:“那你来干吗?”
那一声“小四”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看得见他眼中的风烟千里,日月江川。
骆颖珊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在唇上补了补:“我没来过。”
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头的河边,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犹在眼前。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怪不得。
梦巴黎永远都是越夜越喧嚣,叶铮却想不出骆颖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到这儿来消遣什么,一边减速一边问:“这地方你很熟吗?”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银色的小酒壶,他回头看时,本能地站了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去接那酒壶,呆呆站着,竟忘了整装行礼。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会懂,她也不必懂。
虞浩霆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递过来给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懂。她希冀他和她记忆尘封中的那人不同。她等着他皱眉,迫着她说他想听的话;然而,他怔了一下,却笑了。她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如春风吹过,花开次第,他就噙着这样宛转温存的笑意,俯在她耳边,气息缠绵:“我也是。”
叶铮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一大口倒进嘴里,眼泪立刻就窜了出来,他以为是酒,谁知道居然是醋!
她恍然错觉,他几乎同她一样可怜:“我喜欢——你喜欢我。”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阳的最后一点碎金,有一种让人伤心的暖。
龇牙咧嘴跳起来看着虞浩霆,指了指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动声色,义正词严:“你人在军中,又不是假期,怎么能随便喝酒?”
他眸光迫人,是威压,亦是恳求;能禁锢她,亦能沉溺她。
叶铮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忽然笑了。他只觉得,这四年的辛苦没有一天是白费。
“不许这么想。”他捧起她的脸,语气里有宠溺,神情却是肃然,“婉凝,说你喜欢我,说——”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讥诮赌气,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枪递给他:“以后再管闲事,这个比较好用。”
“我只记得霍小玉的念白:一生欢爱,愿毕此期。”她一字一顿,冰泉泠泠,轻愁薄怨,却让他有一种悲凉的满足。
长安少年无远图。
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明白,只是他该记得这样的“皎日之誓”最后也还是辜负了。《紫钗记》里的霍小玉已然是个聪明的,不求死生以之,不求与卿偕老,只求八年相守,携手一段锦瑟华年,之后,任由他“妙选高门,以结秦晋”。那样骄傲的女子,恳求得却这样低,可即便是这样一点希冀,也辜负了。
叶铮移过球杆,瞄住一只蓝球,轻轻一击,那球应声落袋。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固请不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句唐诗。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他把后面那句续下去: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她仍是不声不响,他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里头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是什么意思,他和你说了没有?”
总算没有太丢脸!
“韩玿在教你《折柳阳关》了,是不是?”
叶铮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有失水准,没办法,谁跟一个像骆颖珊这样穿着低胸礼服,而且身材还很不错的女人打球,都得失准吧?
她良久无言,他也只是静默,用毯子裹紧了她搁在膝上,一点一点拆开她的发辫,手指缓缓在发丝间梳过。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也很轻,像给入眠的孩子说故事:
她俯身击球的时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对面!然后,他发现站在她身后也很不妥,侧面也不太妥。他今天来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来,叫她跟别人玩儿,那简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他是从隔壁露台翻墙撬锁进来的,可他走进来的风度却像是华堂张绮筵,直教红粉回。她以为他会问,会否认,会分辩,可他没有,他抬手就把她抱了起来:“你要是不想跟我说话,就不说。”
骆颖珊刚才一杆打出三十分,连赢了两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请你喝酒!”
许多年后,她总会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的时候,他突然“破”门而入,仿佛习惯了暗夜的人骤然看见一束光:“我七岁之后,就没在自己家里翻过墙了。”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里也带着骄傲,他随手丢了什么在床边的矮柜上,“丁零”一响,原来是截铁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