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来端菜。美心拿手指戳她一下头,“饿死鬼投胎!”最后一道菜,鱼汤。老太太亲自端。真需要一点技术,汤水齐至汤盆边沿,一不小心就会洒出来。老太太手皮厚,也不怕烫,稳稳地,端上桌了。老四家欢笑呵呵地,拿过勺子,迅速挖了一勺,盛在碗里,“爸不在家,我当试菜员了,毒死算我的。”
“这是你来的地方么?!”
美心伸脖子,嚷:“来端菜端饭,老三老四,老二!老五老六洗手了么!”建国今天回家,家丽陪他,回洞山武装部了。
幼民干脆不说话了。任由风吹雨打。
堂屋传来家欢的叫喊,“阿奶!饿得动不了啦!”
“你是死的,不知道叫人?”
正说着,常胜进院子,神色匆匆。老太太喊他一声,常胜应了应,迅速进屋,老五老六正在大床上玩,常胜撵她们下来。让她们出去。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木箱子,拿出个本子,装进公文包,夹在腋下。匆忙出院门,留下一句话,“妈,晚上我不在家吃,你们先吃。”老太太诧异,嘀咕,说怎么又不在家了。美心接话,“别管他,他就那臭德行!”
幼民诧异,汤何两家,势不两立,过去他爸从未让他叫常胜。强按牛头,只能叫:“何叔叔好。”
老太太在院子里,“你爸还没回来呐——”
常胜忍住笑,且看大老汤演戏。
“又哭又笑鼻子冒大泡。”家欢念咒语,一拉门,出去了,仰着脖子,拉着绝望的腔调,“阿奶——什么时候开饭呐——”
“你一天到晚政治思想不提高就知道手抄一些东西,给谁看啊?现在的年轻人,坏完了,社会主义靠你们这帮混小子建设,我看得完蛋!”
“谁哭了,有病,风吹的。”好拙劣的谎言。
幼民委屈,不明白,申辩地,“爸,我没手抄……”
“你哭了。”家欢陈述事实。
“还狡辩!”
老四家欢目光迟滞,饿的,她必须减少活动,她把脸凑到三姐脸跟前,她不懂她们的情情爱爱,也不感兴趣。她伸出食指去摸摸家艺眼睑下放的泪,再放进嘴里,尝尝。
只好再次闭嘴。常胜又要了一碗牛肉汤给幼民。三个男人吃干了,才出门回家。到门口,大老汤忽然说还想带幼民去张老师家一趟。常胜心照不宣,没理论,先走了。待常胜走远,大老汤才折回饭店,问服务台要了几根火柴,一片火柴皮。
美心出门。家文问家艺,“你不是去见武继宁了。”家艺瞪了二姐一眼,一甩手,回自己屋,“我不认识这个人。”进屋,关上门,又哭了。她忽然看到床边上有个薄棉袄,走过去,拿起来,慢慢陷入沉思。忍不住笑了一下。老四突然从二姐床上被子里翻身起来。家艺吓了一跳,本能地,“老四!你干吗?!”
带幼民到人少的三叉路口。
美心道:“不要就不能怪我们了,给我。”家艺把钱掏出来,一把交。美心迅速数数,不对,问情况。家艺说医药费垫了一点。美心立即发火,“你倒会见义勇为。”老太太端着菜盆子进门,营救孙女,“行了,美心,厨房的锅你看着,别烧糊了。”她心疼孙女,对老欧阳和他儿子,多少也有点恻隐之心。
从裤腰里掏出那本手抄本《少女之心》,点着了。幼民眼尖,“手抄本!”大老汤打他头,“小点声!”
家艺嘟囔,“人家不要。”
刘妈下班晚,抄小路回家,到三岔路口,看到火光,便凑过去看。“呦,亲家。”刘妈见是大老汤,笑着打招呼。
老二家文进门,问她妈怎么了。美心懒得再说,甩手去锅屋,一会,又折回头,问家艺,“钱呢,给了没有。”
火还在烧。
美心连忙否认。到家才发火,对家艺,“你说你一整天净弄些狐朋狗友搞什么名堂!欧阳家能沾吗?何老三我跟你说,小心点。”家艺不说话。老四老五老六躲在屋里听,咯咯笑。
刘妈探着脖子问:“这给谁烧纸呢?”
一经提醒,老太太想起来了,她带孩子们去看电影,还买过他的瓜子。怪道(土语:怪不得)面熟。刘妈追问:“怎么,家艺惹到他家啦?那可是属热粘皮的,粘上就甩不掉。”
“烧……烧给老太爷……”大老汤尴尬。
刘妈道:“你忘啦?这不就是淮滨大戏院门口卖瓜子小糖那个老头欧阳么,家里有十个儿子,穷得裤子都穿不上。”
刘妈掐指算,疑惑地,“今儿什么日子?不年不节的。”
美心问刘妈:“你认识?”
大老汤忙掩饰,“老太爷又来缠,幼民趟己(土语:死人的灵魂来找活人导致的病症,诸如发烧等),估计在下头没钱花了。”说罢,念念有词,“老太爷老奶奶,都来收钱吧……”
老太太不遮不掩,觑了一眼家艺,道:“老三惹了点事,不大,我们来医院看看。”老欧阳往外走。刘妈瞧见了,打量一番,没吱声。等老欧阳走远了。
刘妈嘀咕,“烧这么点。”又去摸幼民的头,再试试自己的,“好像是有点烧。”幼民一脸懵。这一天,中邪了。
出医院门,刚好碰到刘妈。刘妈问美心来忙什么的。美心口不择言,说来看看。刘妈笑道:“还有来医院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