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哥道:“不,我去投军。”
武威郡公大吃一惊。今日震惊了多少次数不清,这次仍然未能镇定,甚至忍不住抬头望视:“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班哥伸出一只手,搭在榻沿边敲了敲,示意武威郡公近前来。武威郡公不敢起身,膝行往前。
四十几岁的人,如孩童听训般,跪伏榻上十几岁的少年。
“我自有用意,去了军中,你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只当寻常军士对待即可。”
武威郡公很想问,到底什么用意?还有,寻常军士在军中是什么样子,六皇子熬得了?
他眼珠子骨溜转,不必张嘴,全写在脸上。
班哥眸中几许浅浅笑意,不再是冰山风雪冷冽的模样,如春风沐面,语气亲近:“到时候你自会知晓。至于军中艰难,郡公,我曾做过乞儿。”
他不说西郊大营历练的事,只说年幼时乞讨的事。
六皇子出自民间,人人皆知。但他过往如何,皇家不说,也没有人敢提。
武威郡公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请罪:“臣该死。”
班哥叹息:“郡公,你我不是外人。”
武威郡公快速瞟一眼,班哥的手比他的眼神更快,顶着伤口裂开的痛楚,一把扯住他:“郡公无需客气,以后我的事,还得多多仰仗郡公。”
这话要放在昨天,武威郡公肯定面有得色。皇子也要仰仗自己,可见外臣做大,也有出头的一日。
但现在,武威郡公不但没有得意,而且很是惶恐。他已经知道,对面这个少年,拿捏自己就跟拿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外臣,终究是外臣。在长安,还不如吏部掌笔的小吏。
一心上进的武威郡公,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他恨不能掏心挖肺:“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仰仗二字,臣万万担不起。”
班哥见他知趣,喜欢上来:“正好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劳心劳力。”
武威郡公抱拳:“但凭殿下吩咐。”
班哥道:“将你西北最好最大的园子,按照宫里的规制,重新修整一番。一应银钱开支,你只管报给我,不必省钱,只管用最好的木材最好的山石,园子里多种些花,什么花都要,到春天里开得满园香才好。”
武威郡公正愁没地方表忠心,这就来一桩,不说欢天喜地,至少也是心甘情愿:“是皇子府的规制吗?”
班哥躺回去,病弱的样子也有一派英华:“是公主府的规制。”
第75章 ??一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今天的月亮已经硕满如盘,不必等十六。
夜似泼墨般遍染长安,月光与灯火相映。秋桂馥郁的芬芳随晚风吹过百姓门户,清冽的香染上烟火气,如雾似云,如纱似波,一丝一缕尽笼热闹,有孩童的玩闹声,有小贩的叫卖声,还有数不尽的团聚喜悦声。
这声声嘈杂却温情的热闹晚风,到了王府青石大街前,忽然摇身一变,变成普普通通的凉风。安静,孤寂,再就是露水深重的寒意。
风扑到二皇子面上,他打个寒颤,跨出屋的一只脚立马收回去。刚准备出去散散心的雅兴,瞬时被这冷风搅无,叹口气,转而来到窗下。
举目一扫,明窗外月亮白得发冷,树影婆娑犹如鬼魅,花儿堆红凑绿开得讨嫌。
心里不是滋味的二皇子,看什么都没滋味。
又是一口气长叹。
今晚中秋佳节,幕僚和清客们都回去了,书房外间就只一个万孝廉仍伏案写章程。
本来今天应该在府里设酒席,幕僚和清客们中,好几个是外地人,留他们在王府吃顿团圆饭,是二皇子身为主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实在没心情。
能留下万孝廉,还是因为此人深得他心,再就是他今晚需要有个人在跟前,烦闷的时候能说说话出出主意。
万孝廉见二皇子走到门边又转回去,须臾,听得里面几声嗟叹,一声长过一声。
万孝廉放下笔,轻手轻脚来到里间门帘外,鞠手一揖:“殿下,古语道,年少不叹气,年老不狂笑。”
二皇子挑起晶莹剔透的水精帘,慢步走出,在书案旁坐下。
紧锁眉头,一言不发,似在深思。
外间书案十几条,平日幕僚们办公就在这里。各人有各人的书案,上面摆的东西也不尽相同。二皇子坐的地方,是另一个幕僚的书案。万孝廉站立候了一会,不见二皇子发话,默声坐回去,继续写章程。
他可以劝诫二皇子不要常叹息,但不能劝诫二皇子不要愁眉苦脸地静思。后者不叫忠心进言,叫狂妄愚蠢。
烛芯重新挑过,逐渐明亮的灯光照映二皇子肃然面庞,直挺如琼玉般的鼻子下,薄唇紧抿。
二皇子颦眉黯然:“陛下今晚竟没有赐菜。”
逢年过节,天子赐佳肴,是为恩宠。
二皇子从军中归来那年中秋,曾得过御膳房送来的一整桌席面。今年,连道素菜都没有。
“殿下饿了?臣也饿了。”万孝廉当然知道二皇子为何有此一叹,他故意摸摸肚子,笑容可掬,岔开话题:“臣斗胆,求殿下赏臣两只肥螃蟹,一口桂花酒。”
二皇子问:“要不要再来一碗竹笋炒肉?”
民间有暗语:竹笋炒肉,一顿好打。是要打人的意思。万孝廉一本正经道:“竹笋炒肉不好吃,臣不要,有螃蟹和酒就行。”
摊开手,晃了晃,样子滑稽得很:“殿下,行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