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胜湖呆了两天,朝鲜各地的志愿队都来了,有了充足人手后,很快遇难人员也统计清楚了。
预估有30万人遇难,死亡人数在2万人左右,下落不明的还有三千人,目前正在努力搜救。“怎么会这么多?”
朱厚煐大惊失色:“七级地震,就有两万人罹难?胜湖不过一座小城市,总人口才六十多万人,怎么会有三十万人遇难呢?”
“千岁,地震时正是下班时间,拥挤在路上的时候,忽然地震,受灾人群自然就多了。”胜湖知县道。
“那你怎么没事?”朱厚煐问他。
胜湖知县哑口无言。
“孤再问伱,下班时间,正是路上的时候,又不是晚上睡觉,在路上怎么可能遇难呢?难道石头从天上掉下来的?这是陨石吗?”朱厚煐觉得这场地震不简单。
想派遣近侍进入灾区了解情况,却被横档竖拦的,朱厚煐什么都看不到,明明人在胜湖,却是个瞎子。
“曾铣,你说!”朱厚煐把压力给到了曾铣。
曾铣眼神凝郁:“千岁所言甚是,该查。”
“大人……”胜湖知县想说什么。
曾铣摆摆手:“当朝首辅明日便到,今日你自己查明,比首辅查清楚,对你更有利。”
胜湖知县摊手,满脸无辜:“下官来胜湖三年,哪有什么利不利的,下官只是担心殿下安危而已,既然殿下要查,那就查呗。”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地震时,正值晚上下班时间,跨江大桥坍塌,导致上千人掉进江里,因为无人施救,而被淹死。
家里的老人正在做晚饭,来不及逃,压死在里面。
最可怕的是,胜湖知县统计不实。
而且,事故发生之后,胜湖上下没有及时救援,公职人员逃窜,不顾百姓安危,而在事后救援当中,他们极力掩盖事实。
朱厚煐派出去的近侍,根本没法详细了解,比如受灾严重的小区,被救援队阻拦在外面,不允许进去,他们也见不到灾区群众。
收集回来的信息,多是道听途说,听民间传言的。
可是,朱厚煐的眼睛肉眼可见的发红。
“曾铣,你们平壤府,都是豆腐渣工程吗?”
朱厚煐语气森然:“陛下对工程质量极为重视,并且朝廷有严旨,法律上有明文标记,建筑必须扛得住八级以上地震。”
“大桥坍塌,火车站坍塌,楼房坍塌,火车出轨,这些工程,真的合格吗?”
“曾铣,你这个知府,是怎么干的?”
曾铣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其实,老皇帝的话是好话,政策都是好政策,但地方都没有执行。
抗八级地震的建筑材料,价格高昂,想用得起,就意味着房价上升。
可为了收回流税,平壤府的房价就必须保持低廉,不然人口就跑没了,一分钱一分货,好东西当然贵了。
“为什么不说话!”朱厚煐十分生气。
出了事,不去解决问题,而是在掩盖事实,逃过上官的追责,这就是大明官员的处事态度!
难怪老皇帝不满意地方呢。
就这样的地方,杀干净才对!
“微臣不知!”曾铣绝对不会背锅的,这事本就跟他没关系。
“你不知道?那救援时候你知不知道?那些坍塌的楼房里,还有多少人能活着?”朱厚煐质问。
曾铣不答。
救灾中,死一个人,要比活一个人更划算。
死一个,朝廷就发一笔补助,这就是上下其手的机会。
可活一个,补助就得实打实发到手上去,不然人家会闹的,一旦闹得天下皆知,倒霉的是他们这些官员。
死人数量也要虚报的。
大明律规定,发生不可抗力的自然灾害的时候,何时救援,如何救援,救援策略等等都有详细的规定,而地方官员只要违背律法,就是有罪了。
所以,地方官员为了不犯罪,就会严格按照大明律执行。
可这人世间,没有一板一眼的事,都需要地方官员活学活用,可官员们怎么会管老百姓死活呢,他们只会盯着上面官员的屁股看。
只要他们不被抓,不被治罪,就够了。
所以,只要发生灾害,他们就完全按照规章办,明明能救人,但可能会违背大明律,他们绝对不会救的。
只要和大明律条文里写的不一样的东西,那就视而不见,保住官帽子比什么都重要。
这里面还有一层好处。
像这种地震灾害,越大越有利,四面八方的支援队来支援,地方是要供饭的管住宿的,这笔账是要报上去,中枢掏的,那么该怎么报学问就大了。
还有一点,就是捐款。
这两年都是捐物资了,捐款都捐伤心了。
灾难之后,朝廷要拨一笔款项重建,这里面水就更深了,怎么把灾害报得大,还让地方官员无罪,最好还能得到上面的表彰,这学问就大了去了。
反正,这场灾难,就是一场饕餮盛宴。
曾铣太了解地方这些烂事了。
可当权者朱厚煐并不知道,他心里是装着百姓的,这样的人做皇帝是很好的,可恰恰也容易被蒙蔽,他不懂这里面的深层逻辑,也不懂下面当官人的心思。
所以,曾铣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好,你不说话!”
“胜湖之事,最多算你督查不利!”
“平壤有一座楼房坍塌,你该如何解释?”
朱厚煐生气。
这就是地方,不敢让中枢官员看的地方。
“千岁,平壤那座房子已经有47年了,当时混凝土技术并不成熟,所以遇到强烈余震后,就坍塌了。”
“只有一死一伤,并不是特大事故。”
“平壤有关部门,已经及时解决了问题,将受灾百姓妥善安置,对于伤亡之士,也给予安置和补偿。”
朱厚煐在这里就补偿。
如果没人在,也补偿,但款子什么时候到,那就不好说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朱厚煐气得不想说话。
他感受到,自己调查得一片祥和时,就皆大欢喜,哪里都让看,可如果发现了丁点阴暗面,就会遭到难以想象的阻力,什么都看不到。
假巡视时他是千岁,真巡视时他就是灾星了。
朱厚煐心里生出一股无奈感。
直到下午,刘大夏到来。
他没有质问本地官员的不作为,而是组织救援,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已经错过救援时机了。
预计会有六万人罹难,伤者不计其数,实际上会有五十万人以上的人受灾,几乎全县人口,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
刘大夏对地方的烂样,心知肚明,尤其听完朱厚煐的控诉之后,他只是轻轻点头,并没有抓人。
“此事老臣已经了解,您几日没休息好了,先去休息吧,您身体要紧。”刘大夏下达逐客令。
朱厚煐走出帐篷时,叹息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
刘大夏把曾铣叫来。
“老师,千岁殿下可能误会您了。”曾铣居然是刘大夏的学生。
其实不是门生,刘大夏是曾铣的座师,所以成了刘大夏的心腹之一。
“无妨。”
刘大夏不在乎:“为师问你,平壤府工程严重不合格,你是否知道?”
曾铣点点头:“知道,学生上任的时候,就亲自调查过,确实不合格的。”
“但这事情有可原,平壤要征收回流税,还需要用低房价吸引人居住在平壤府,只能降低原材料。”
“您有所不知,在中枢刻意压制下,平壤是所有同等级超级大城市中,房价最低的。”
这件事刘大夏知道。
“楼房之事不提,桥梁也是因为造价原因,偷工减料吗?”
刘大夏凝眉问他:“老夫记得,胜湖的桥梁,是李侃任朝鲜督抚时建造的,朝廷可是一分没少的拨款下来,应该还有盈余,退还给财库了,对吧?”
曾铣点点头:“老师,桥梁的事我确实不知情,学生只知道房屋不合格。”
“还有,铁轨呢?铁轨是卫王(朱见渌)督抚朝鲜时,修建的,老夫没记错吧?”刘大夏道。
老三十七卫王朱见渌,母妃是朝鲜妃,所以他在朝鲜呆了四年。
“没错,整个朝鲜的铁轨,都是卫王主持修建的。”
曾铣回答道:“火车站也是当时的配套设施,学生虽是知府,但铁路上的事,归朝鲜铁路分局直管,学生也管不到。”
铁路、烟草、石油、电力全都自成体系,和地方官员不干涉。
主要是朝廷不放心地方官员,这些国家命脉,或者赋税支柱产业,不能假于他人之手,全是朝廷直管。
刘大夏眯起眼睛:“你倒把自己摘得清楚。”
“学生冤枉啊。”
曾铣跪在地上:“老师,学生刚来平壤府不久,确实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而且,学生是什么人品,您还不清楚吗?”
刘大夏神色一缓,让他起来:“此事老夫会帮你遮掩,至于你能否逃脱劫难,就要看你自己了。”
“谢老师。”
曾铣没明白,刘大夏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景泰朝,老皇帝就责任放在官员头上,他不管地方官员怎么治理,出了事就找你。
所以,不管曾铣有没有干系,都要被追责。
倒是不会罢官,但会成为他履历中的一个污点。
朝廷还会追溯,上面几任官员,不管你退休与否,哪怕是死了,儿子顶罪。
刘大夏也郁闷,刚荣登首辅,就要和朱见漭直接撕逼,因为朱见漭不会放弃攻讦他的机会的。
果然。
他通电报给中枢。
朱见漭就给他一顿臭骂,让他务必查个清楚。
胜湖知县等一干官员,在第二天就被抓了。
是中枢的圣旨。
朝廷派来官员查验平壤府的工程质量。
胜湖县工程质量不合格,引起全国轩然大波。
因为每个城市的石碑上,都刻有大明律,以及重要的圣旨,其中就有一道,老皇帝亲笔圣旨,要求全国工程达到什么标准,标准详细到需要几根螺丝钉,都写得清清楚楚。
相关部门的官员一查,发现平壤府95%以上的建筑不合格。
不止楼房不合格,堤坝、大桥、沥青路、铁路等方方面面都不合格,都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
中枢震怒。
朱见漭亲下圣旨,逮捕平壤府历任知府,所有相关人员,并抓捕朝鲜铁路分局局长等,铁路相关部门的干部。
旋即,中枢再下圣旨,要求全国各地官员进行自查,工程质量是否合格,一经发现不合格,一查到底。
肃清的余波还在,朱见漭凶名在外。
这段时间无比憋闷的朱见漭,终于一扫郁闷,向刘大夏发起反击,太子和皇帝之争,也正是拉开帷幕。
曾铣也被抓了。
作为刘大夏的学生,被狱卒特殊关照,被第一个拷打。
曾铣倍感冤枉,他不过一个新任知府,明摆着跟他没关系的,却还是被拷打。
他招供什么啊?
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老师,刘大夏帮他。
不过,被拷打的时候,他才明白刘大夏后半句话什么意思,确实得靠自己,熬不住他老师也帮不了他,他知道自己踏进权力漩涡了,生死不看真相,也不看他,而是看上面斗得谁赢谁输。
刘大夏也焦头烂额。
有人把李侃吐出来,而刘大夏当年走过李侃的门路,朱见漭拿捏这点,对刘大夏发动攻击。
刘大夏变得被动。
他和朱见漭的斗争,从他站队老皇帝时就开始了。
无论有没有这次地震,朱见漭都会他动手的。
刘大夏最坏的是,他没有反击,而是给老皇帝打电话,让老皇帝烦心去。
让他们父子狗咬狗,他在地方装可怜。
如果刘大夏是一条忠犬,就不该烦心老皇帝,可惜他不是。
朱祁钰听说这事,脸色阴沉:“李侃死多少年了,太子若要鞭尸,随他的便。”
“朕在景泰十六年时就下过圣旨,景泰二十一年时又下过,天下所有城市都有刊刻。”
“谁敢偷工减料,按大明律查办便是。”
“刘大夏也是的,这点小事也来烦朕,告诉他好好救援灾区,百姓的事,是天大的事。”
“朕又要做眼睛手术了,让他快些回中枢,朕在等他。”
朱祁钰在保刘大夏。
因为他需要刘大夏来保他的命。
这番话传到朱见漭耳朵里。
他爹完全不装了。
悲天悯人?他悯的就他自己。
朱见漭怎么可能放过刘大夏呢,他还要借机扩大化,扩大到全国去,以查工程为名,扫清老皇帝的党羽。
反正他连自己的党羽都不保,看他这次会不会离心离德。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
地方官员陆续上疏说,本地工程检验合格。
狱中的曾铣上疏,平壤府的工程不合格,和回流税息息相关,因为当初中枢要征这笔税,又要以低房价吸引人,只能在工程质量上做文章,此事是地方和中枢约定俗成的。
“都在骗孤!”
朱见漭十分生气:“天下工程,全都合格?那么怎么一地震就有裂痕呢?当孤什么都不知道吗?”
“派人去查,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查,一座居民楼,一座桥梁,一座堤坝的查!”
“孤就不信了,天下所有工程都合格?糊弄鬼呢!”
可他发泄一通之后。
却黯然发现,他派人下去查,也必然全都合格。
现在官员被肃清肃怕了。
都是当一天官,往死里贪一天,往死里享受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看见太阳。
地方的事,他们更不管了。
景泰朝本就不优待官员,朱见漭回国后就肃清官场,弄死几万人,流放、罢官、追溯的超过二十万。
有些人的确贪了,但他们做出政绩了呀,在百姓口中他们也是好官啊。
一个有能力的贪官,要比一个没能力的清流强上一万倍。
可是,朱见漭不管那些,一概杀。
那么以后谁还会好好做官啊?
怎么着都是死,当官成了高危职业,那么就躺平呗,可劲贪可劲搂可劲玩,早死晚死都是死,怕个卵。
很多想做出政绩的官员,也躺平了,做好了有个鸟用啊。
朱见漭就知道杀人。
这回把人心杀崩了。
队伍里肯定有坏蛋肯定有贪官,但总体来说,大明还是向上的,朱见漭这么一杀,大家都不想怎么好好当官,而是想着怎么享受,怎么保命。
别说地方官员了,中枢官员都这样。
享受一天算一天。
就连朱见漭身边的人都担心有一天会肃清到他们自己头上。
朱见漭进入了怪圈。
继续肃清吧,人心离乱。
停止肃清吧,自己打自己的脸,大明又恢复了原样。
可不肃清吧,下面也不听朱见漭的。
接着肃清吧,下面全部躺平,气死朱见漭。
所以,朱见漭现在是往前,不对,往后,不行,往左,没路,往右,死路。
以前遇到这种困境,朱见漭会去征询老皇帝的意见。
现在父子成仇。
他也不想见那个人。
关键那个人也不会告诉他答案,因为朱见漭现在的困境,就是他一手布局营造出来的。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却传来朱佑棅溺水的消息!
“老大要逼死孤吗?”朱见漭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