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扫完院子时尚食局众人早已散去,她将苕帚归于原位,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正准备去洗手,一转身忽然看见孙司膳正向她走来。
凤仙忙向孙司膳行礼。孙司膳走到她面前,冷面问:“你为何愿意认错?”
凤仙低眉道:“那罐子是凤仙摔碎的,自然应该承认。”
孙司膳凝眸细细打量凤仙,觉得传言不虚,这姑娘果然与众不同。自己刚在众人之前夸过陈可妍,而她居然立即摔碎了尚食的罐子,若因此公然处罚陈可妍,无异于当众打自己的脸,所以她必须拉凤仙来顶罪。凤仙也心领神会,不但甘愿配合,在无外人在之时也继续承认那是她犯的错,且不邀功不请赏,可见是个极聪明的。
“你需要什么?我赏点给你。”孙司膳道。
凤仙欠身道:“凤仙一无所缺,只是仰慕司膳已久,若有机会在司膳手下做事,于愿足矣。”
孙司膳蹙了蹙眉:“你想去伺候太后?”
凤仙轻声道:“奴想为司膳做事。奴虽不敏,但愿意尽心尽力做司膳助手,有信心做得比陈可妍好。”
孙司膳沉吟良久,最后同意了:“那你且来试试,若做不好,我也会随时将你退回南大内。”
第五章 殿下如酒
蒖蒖赴东宫后裴尚食选择冯婧接替蒖蒖做自己助手掌御膳先尝,东宫膳食仍由秦司膳主理,太子的食谱由她制定,上呈太子的饮食只要她在就由她先尝,但现在她作为官家和裴尚食默认的下一任尚食候选人,经常需要回尚食局协理局中事务,所以她十分重视培养蒖蒖,让其在自己不在东宫时掌太子饮膳先尝,并列出厚厚一册饮食禁忌交给蒖蒖,嘱咐说太子脾胃虚弱,饮食稍有不慎便会呕吐、腹泻、消化不良,务必处处小心。
蒖蒖见那册子记录得极其详尽,例如海鲜水产不能与石榴、葡萄、柿子等水果同食,兔肉不能与芹菜同食,鹅肉不能与梨同食,鹌鹑不能与蘑菇、木耳同食,饮酒前后不能吃柿子,鲤鱼不能与豆类同煮……除此之外还注明向太子进生冷油腻的食物必须格外慎重,更不可进烧烤之类烟熏火燎、外表焦糊的肉类菜品。
蒖蒖观察秦司膳为太子安排的膳食,见基本都是蒸煮炖品,以油煎炒的少之又少,且调味清淡,食材制法健康得毫无纰漏,只是,像给三岁小童的饮食一样。蒖蒖暗暗猜度,太子天天吃这样的食物,不丰腴无刺激,会不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日,赵皑狩猎之后来到东宫,要送只獐子给兄长,说:“现在的獐子肉质细嫩,比羊肉好吃,最宜烧烤。”
太子目露喜色,显然有意尝试,秦司膳却当即制止:“殿下不能吃烧烤食品,尤其是野味,有损脾胃。这獐子还是请二大王带回去吧。”
赵皑笑道:“送都送来了,岂有带走之理。既然大哥不能吃,我就送给吴典膳。”
言罢不由分说地把獐子递给蒖蒖。蒖蒖愕然接住,询问地看向秦司膳,秦司膳大概觉得不能一再拂二大王盛意,闭口不再反对,蒖蒖又一顾太子,见他含笑颔首,便收下了。
赵皑走后,秦司膳也前往尚食局与裴尚食议事,蒖蒖趁左右无人,悄悄对太子道:“殿下是不是想尝尝獐子?秦司膳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要不我现在去烤了给殿下送来?”
“好是好,不过你若去东宫厨房烤,那里人多,肯定会有人告诉秦司膳。”太子想了想,建议道,“不如你带回你居处,夜里就在院子里烤了,我晚些去找你,我们一起品尝?”
蒖蒖觉得太子所言有理,东宫厨房确实人多口杂,如果在那里烤了送给太子秦司膳必然会知道,遂颔首接纳了太子的建议。
太子随即托起面前茶盏,将一弯漾出的笑意融解于饮茶的动作中。
夜间蒖蒖先用盐、酒、香料将切块的獐子肉腌过,然后切羊油包裹獐子肉,一块块串在铁签上,在院中架炉烧烤。少顷听见有人轻叩院门,蒖蒖快步过去开门,见来者果然是太子。他步履轻快地进来,手中提着一壶御酒蔷薇露,身后并未带任何随从。
伺候蒖蒖的两名内人吃了一惊,旋即向太子行礼,然后对视一眼,默契地远远地避到一隅,不敢打扰他们。
蒖蒖请太子在花厅桌边坐下,自己又奔出去热火朝天地烤獐子肉,片刻后烤好,便用盘子盛了送到太子桌上,又取杯盏来斟酒,再以箸剥去烤焦的羊油,将净獐子肉递给太子。
獐子肉被羊油包裹,所以完全无焦糊痕迹,极其细嫩,而烤融的羊脂深入獐子肉肌理,更添几分脂香,一块入口嚼之,略带烟熏味道的肉香大气磅礴地溢出,如风暴一般瞬间主宰了味觉,细细品来,泊夫兰与安息茴香的气息渐渐丝丝缕缕地泛起,萦绕于口腔中,抑制了野味膻气,又完美地与肉香共舞,丰富了这大脔滋味。
太子赞蒖蒖手艺,又拉她坐在自己身边,要她与自己一同进食。于是两人佐以蔷薇露各自吃了两串,不时笑着闲聊几句,都觉此刻气氛大异于平时太子正襟危坐在秦司膳面前进膳时,十分轻松愉快。
“这样烤制的肉很香,又不会糊,是谁教你的?”太子忽然问蒖蒖。
蒖蒖一愣,但还是回答了:“是宣义郎。我曾在武夷山随他学厨艺,他自己不爱烟熏火燎之物,我吃多了清淡食物,便悄悄背着他烧烤。后来他发现了,就教我这个方法,说这样肉不会糊,对身体比较好。”
太子听后淡淡“哦”了一声,然后良久无言,也不再吃獐子肉。
蒖蒖有些忐忑,试探着问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太子伸手轻轻把她鬓边散发捋向耳后,温柔地凝视着她,浅笑道:“傻姑娘,虽然我这样问,但你大可不必如实答……我并不高兴听你提到他。”
所以他是在……吃醋?蒖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垂目不敢与他相视,须臾轻声道:“殿下一向宽容大度,也会为此不高兴?”
“是的,我不高兴。”太子坦然答道,“当初见他不问你便让人给你斟眉思达华酒时就不高兴。”
蒖蒖无比讶异,脱口问,“既然如此,那天你为何还让我和他独处?如果是二大王,一定会留在茶室或拉着他一起出去。”
“小孩子才那样做。”太子推开面前杯盏,低身将头枕在臂弯上,侧首看她,恬淡的笑容看起来又似有两分感伤,“我只要你记住我的好。”
蒖蒖遥想闻喜宴时,他端坐于殿堂之上的样子,仪态庄重,容止端雅,天人一般,而眼前的他,却像只温驯的小鹿一样伏在自己面前,悄然上挑看向她的桃花眼忧思恍惚,又隐隐含笑,一清如水,又亮如星辰。
蒖蒖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危险。林泓像一盏清茶,由里到外都散发着草木香,而太子则像她小时候偷偷喝的母亲酿的梅子酒,甘甜清香,每一滴都在表达着温良无害,诱她一口口饮下去,不知不觉饮多了,才知道这酒并非果汁,会让人面红心跳,醺醺然如立于云之浮桥上。
太子还在枕着手臂无辜地凝视她。蒖蒖叹了叹气,忍不住去触摸他玉琢般的脸,道:“但是,殿下,现在你是在故意流露孩子气,以惹人怜爱么?”
“倒也不是……”太子抚了抚胸口,蹙眉道,“蒖蒖,我胃痛。”
蒖蒖一惊,迅速在心中搜索秦司膳那饮食禁忌的册子,思索獐子肉是否不能与酒同食。见太子状甚痛苦,顿觉不能拖,倏地站起,道:“我去请太医。”
“罢了。”太子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然后起身,微笑着说,“我没事,回去歇歇就好。你让那两位内人别告诉他人我来过这里。”
他告辞离去,临行留下一声含笑的叹息:“还真是个傻姑娘呀……”
虽然蒖蒖千叮咛万嘱咐,但估计那两位内人还是走漏了风声。
最近太子妃见太子勤学政事,过于操劳,便找了几个仙韶部的歌舞伎来东宫,每日在太子进膳之时进呈歌舞助兴,大概也有为太子选姬妾的意思,其中便有香梨儿。歌舞太子看得心不在焉,也不与歌舞伎们叙谈,香梨儿乐得清闲,午后无事时便来找蒖蒖聊天,一开口便问她:“听说太子前几天夜里去你那里了?”
蒖蒖暗叹消息散布之快,但见香梨儿是自己极相熟的朋友,遂与她说了实情,声明太子只是来吃獐子肉,没有留宿。
香梨儿听了诧异道:“他说胃痛你就说要去请太医?”
“是呀,”蒖蒖反问,“有何不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