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尚食仍然保持着闭目小憩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蒖蒖反复思量,觉得自己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便在赵皑借故来找她时悄悄递给他自己记下来时的国宴采购食材名单,对他说:“拜托二大王派人前往京中几大市场,询问这些食材的价位,记录下来给我。”
赵皑展开看看,已猜到八九分:“你怀疑御膳所虚报食材价位?”
蒖蒖颔首。赵皑便道:“虚报个一两成,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也明白。在宫中做事,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算了,非要查个一清二白,会给自己树敌。”
蒖蒖道:“不是一成两成的问题。我发现有些食材价比我知道的市价高两三倍,这样算下来,一场国宴莫名其妙地损失掉的钱数额巨大,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还会有更多的蠹虫出现。官家一向提倡节俭,郦贵妃更是恳辞内膳以身作则,你我又岂能对这等他们看不到的贪腐行为坐视不理?”
赵皑微笑道:“你若决意追查,我自可助你完成。只是这种事往往牵扯甚广,不会是一人所为,届时你可能会面临对方的各种指责、污蔑,甚至陷害。你可想好了?”
蒖蒖心道,官家圣明,就算对方污蔑陷害,多半也能明辨是非。何况,若最后事态严重到把我逐出宫,我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在上司宽仁到没脾气的情况下,说真话被讨厌这种事,就要靠其他人来实现了。
一旦没了顾虑,做起决定来格外地干净利落。蒖蒖朝赵皑呈出明亮笑容,答道:“想好了,去做吧!”
这时福宁殿中来人,说官家宣召。蒖蒖答应,谢过赵皑,面带微笑,步履轻快地向福宁殿走去。
赵皑握着食材名单,负手而立,目送她远去,心想这真是一个难得的与自己志向相投的女子,是非分明,不惧奸邪,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无论事态进展如何,自己都要尽力护她周全。被污蔑,被陷害,被逐出宫那样的悲惨命运,绝对不能落在她身上。
第四章 预算风波
两日后,赵皑即把一份详尽的京城各市场的相关食材价目单交给了蒖蒖,蒖蒖看后道:“果然所料不差,大部分食材的价位都在市价两倍以上,三倍乃至四倍的也颇有一些。”
赵皑问:“你准备怎样做?直接交给官家?”
蒖蒖沉吟,一时未答。
赵皑遂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看法:“你若直接向官家进言,官家有可能认为此事超出你职责范畴,在处理此事之前先迁怒于你。何况,因此事牵扯甚广,官家为了不在皇后册礼之前掀起一场大风波,很可能会压下暂不处理。”
“我倒是有个主意……”蒖蒖道,“听说,纪景澜新近升任了御史中丞。本来御史台的职责就是纠察百官歪风邪气,严查惩处贪官污吏,肃正纲纪法规,而且,这位纪先生上辈子一定是只爱抓老鼠的猫,感觉他这些年一路纠察犯法的人不是为了升官,就是酷爱抓蠹虫,如今这事让他知晓最合适不过了,只是,我身为内人,与朝廷命官议论这等事是大忌,你是亲王,也不宜与士大夫私下来往……”
“不必为难,今日大朝会,我已找了名内侍,悄悄把这份价目单和御膳所做的册礼宴会预算一并抛在纪景澜足下了。”赵皑看着蒖蒖逐渐笑开,“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自发现预算问题以来,蒖蒖常蹙眉沉思,而今已有解决途径,顿感神清气爽,又恢复了神采奕奕、见人即笑逐颜开的模样。裴尚食看在眼里,这日夜间私下问她:“御膳所所列预算,你是不是泄露给了外臣?”
蒖蒖一愣,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旋即心虚地想,自己是泄露给了赵皑,他说不起来也不算“外臣”。
裴尚食也不细究,而是另提一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理此事,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甚至,也收了他们的钱?”
蒖蒖忙道:“奴从未如此想过。”
裴尚食叹道:“这些年,不是没人送我钱,可我老了,家里也绝户了,并无后人,也不像那些大珰,有在宫外买园子金屋藏娇的雅兴,你说,要钱何用?……这两年来,御厨干办官凡到用钱处,所列费用都很惊人,我也曾提过几次意见,他都置之不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样做并非他一人的意思,一场宴会,涉及的不仅仅是御厨,还有管茶水御酒看果的翰林司,管陈设器物帷幕的仪鸾司,再往上,有负责检视的入内内侍省和宣徽院,财物用度的审批,还涉及主管财政的三司……如果不是各方都协调好了,或者说,有贵人授意,一个小小的御厨干办官,岂敢堂而皇之地做出这种账目?”
蒖蒖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尚食娘子有没有想过让官家知晓?”
裴尚食道:“想过,但是又觉得,查出真相又如何?未必是官家想见到的……我老了,没有你这样的锐气,也不敢冒险……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静静地老死宫中。”
这话听得蒖蒖心中酸楚,回想起裴尚食身世,忽觉自己之前考虑不够周全,未顾及揭发此事后裴尚食的处境。若纪景澜真的细查此事,裴尚食作为每次都看过账目的人,就算不被列为同流合污者,玩忽职守罪恐怕也无法避免,终老于宫中的愿望只怕会落空。
斟酌再三,蒖蒖决定去找做出这个预算的御厨干办官、入内供奉官夏承义。
因蒖蒖在御前侍候,夏承义自不敢怠慢,一见她即笑脸相迎。蒖蒖也不多话,寒暄后即把记录的食材市价递给他看。夏承义匆匆一览脸即沉了下来,迅速屏退周围小黄门,冷眼看蒖蒖:“吴掌膳这是何意?”
蒖蒖手指价目单:“如今京中市场,一兔最贵值四千文,而夏干办的预算上写八千;一只鹌鹑,市价最多三百,预算为八百;而六两重的湖蟹,市价约七百文,到了夏干办这里,便成了两千。如今十八千便可以买一匹马,按夏干办所列之价看来,吃九只螃蟹便等于吃掉一匹马了。”
夏承义狡辩道:“吴掌膳有所不知。国宴食材非市场货色可比,精选产地,由供货者精心种植或饲养,成本本来就高,贵个二三倍不足为奇。”
“我说的市价,是和宁门外红杈子下市场的价,那里是京中最贵的市场,之前我问过,货源地大多便是国宴采买食材之处。”蒖蒖从容道,“夏干办亦有所不知,我家是开酒楼的,我自小便知道,大量采买的食材价只会比零售的便宜,岂有贵两三倍之理。一场国宴所耗食材成千上万,如此虚报,亏空的国库钱财又该是多少?”
夏承义面上挂不住了,怫然道:“御厨采买的食材是贵是贱,裴尚食都从无异议,不知吴掌膳何来的胆量,以一副执掌御厨大权的模样,来向我兴师问罪。”
蒖蒖一哂:“夏干办没说错,我只是一个给官家端茶送水的人,原不该过问此事。只是我天生爱管闲事,见马奔到悬
第五章 眉思达华酒
皇帝就蒖蒖的建议与纪景澜,纪景澜亦觉可暂行数月,以观其效,与国用司讨论后修改了部分实施上的细则,但御厨、翰林司、仪鸾司相互审核这点未变,命这三司重新修改提交册礼预算,按新规审批。
这一回交上来的预算费用锐减,虚报的金额自然没有了,而原来一些昂贵的花销也被删减或用平价物资替代。皇帝看后蹙眉质疑:“这岂非矫枉过正?”郦贵妃倒毫无怨言,欠身道:“今年受灾州县颇多,不少子民流离失所,求一温饱尚不可得,妾若花费巨资行册礼,如何能心安?惟望一切从简,预算锐减正合妾意。”
不仅如此,她还仔细检视各项费用,亲自执笔把觉得花销过大之处一一删除,完了让蒖蒖来看,对她道:“你再帮我想想,还有哪里可削减。”
蒖蒖知她并非矫饰,的确想节省财物,便又细细看了一番,建议道:“宴会的看盘预算仍不少。国宴上的看盘多用髓饼、环饼、胡饼、枣糕,或兔、羊、鸡、鹅等熟食,一层层堆积成山,摆在席间以为装饰,而宾客以食用看盘食物为失礼之举,是绝对不会吃的。看盘数量庞大,耗资不少,做起来也颇费工时,然而正式上菜前即撤下,最终大部分会被丢弃,造成极大浪费,所以,这一项大可削减。”
郦贵妃认为蒖蒖所言有理,而皇帝犹豫,道:“看盘虽不供食用,但可展现宴会丰盛气象,若大量削减,那也太小家子气了,也难以显示册礼宴会之贵重。”
“有一个法子。”蒖蒖道,“当年奴在武夷山跟随宣义郎学厨艺时,见他在新年时用松竹梅和柑橘做家宴前的看盘,以插花方法摆设装饰,形制可大可小,小者可摆在几案上,大者用松枝拼接成苍松古树,以花果点缀,可立于中庭,气象盛大。御苑花木甚多,略作修剪即可供宴会所用,宴后看盘可赐予各阁分当作摆设再次利用,便不至于浪费。”
郦贵妃遥想蒖蒖描述的景象,露出微笑:“松竹梅清雅,寓意也好,加上金色柑橘更显丰饶。有这样的看盘,宴会也显得更风雅了。”
皇帝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宴会需要看盘颇多,要这样做,少不得麻烦宣义郎,他就太辛苦了。”
蒖蒖想想,道:“可请宣义郎设计几款这样的看盘,再教给翰林司的内侍,宴会上中小型看盘可让他们完成,只是中庭的苍松,难度甚大,少不得请宣义郎亲自来做。”
皇帝觉得可行,让蒖蒖次日出宫去找林泓,与他商议此事,又命史怀恩带两名内侍沿途护送。
皇帝赐给林泓的居所与众不同,不是宫城附近官舍,而在西北侧凤凰山上,据说是山腰中一处雅致院落,皇帝说知道林泓喜静,那里应该比较适合他。
翌日蒖蒖乘牛车,在史怀恩等人护送下前往林泓居所。一名内侍为蒖蒖驾车,史怀恩与另一人各乘一马,一前一后行于车两头。这日凌晨下过大雨,山下道路湿滑,不时有山间树叶承接的雨水自上方坠下,击打在车厢顶上。行至一面山坡旁,蒖蒖忽闻山上传来一些劈劈啪啪藤枝断裂的声音,褰帘一看,竟见一块硕大的圆形山石正自山巅滚下,朝车厢冲来。
蒖蒖不及细想,当即一脚踹开车门,迅速跳出车去。因牛车还在前行,她这一跳之下左足崴了一下,摔倒在地。她不敢停留,奋力朝前爬了数步,很快身后一声巨响,滚落的大石已把车厢砸得稀烂,连带着牛也被击伤后腿,仆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