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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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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歧路各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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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歧路各别(下)

“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沈庸辞拿着书,踱步念着,“陈人执之而莅于卫。九月,卫人使右宰丑莅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杀石厚于陈。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后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沈玉倾听着,这是《左传》的故事,他已看过很多遍,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特地读一遍。

“玉儿,你是青城世子,你的亲人自也是青城贵胄,需记得,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庶民同罪。”

“有例外吗?”沈玉倾问。他很多年没向父亲提过问题,他鲜少有读不通书的时候,他问:“石碏是杀子,假如是父亲呢,也要大义灭亲?”

沈庸辞立刻板起面孔,怒斥道:“胡说什么!父为子纲,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我把你养大,伱怎忍心杀我?”

沈玉倾想起几天前清姑姑也说过一样的话,当时没留心,结果清姑姑放走了爹,酿成大祸。

爹逃走了!

沈玉倾猛然想起,抬起头,沈庸辞早已不见,他忙提剑追赶,刚踏出房门就看到沈庸辞仓皇逃跑,惊恐回头大喊:“玉儿!你真要杀爹?”

沈玉倾提起剑,正难决断,然后他就醒了。

那已是好几天前的事,他早就回到了青城。

山火仍持续着,沈玉倾搀扶着楚夫人下山,空气中满是焦臭与烟味。他在中途遇着搜山队伍,两边会合,往山路奔去。

沈庸辞领来的百名弟子兀自顽抗,沈玉倾高声大喊:“太掌门已逃,众人速速投降!”这呼喊毫无效用,这百人都是播州精锐弟子,失了领头,每个小队长仍能相互配合,率队抵抗,沈玉倾带来的队伍却是攻势涣散,不成章法,要不是后头陆续有人来援,怕要被打垮。

沈玉倾绕过战场,下令收兵,将陆续赶来的队伍收拢,在山脚下驻守,特地让出一条路让来自播州的队伍能下山躲避山火。

山火始终未灭,寺里的和尚纷纷下山避难。等到天明,苦候不到沈庸辞的队伍军心涣散,这才投降。

这场战役双方都有死伤,清点人马,沈玉倾带来那三百人死伤犹倍于对方。沈玉倾招来降卒询问始末,降卒都称只是听命行事,沈玉倾责怪他们不该盲从太掌门,致使太掌门失踪,将降卒收押。

直到第二日,山火总算熄灭,沈玉倾率人上山找寻父亲,靠着脏污不堪的龙腾剑找着早已烧得焦黑不可辨认的沈庸辞尸身。沈玉倾抚尸痛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自己没有流泪。

楚夫人也是。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跟沈庸辞出战的百名弟子死者不论,余下皆下狱等候发落,卓世群守城不严,害太掌门身亡,罪无旁贷,念在迷途知返,革职查办,沈玉倾另派人代督播州,沿路协助的刑堂弟子与乡勇皆发予奖赏,伤者双倍,死者五倍。等诸事停当,沈玉倾与楚夫人才护送着沈庸辞的棺木回青城。

回到青城,沈玉倾心里空荡荡的,明明才几天前的事,再回到钧天殿,却觉物是人非。几天前他还与李景风等人欢庆元宵,几天后就扶着父亲灵柩回家。

太掌门身亡的消息早传入青城,沈未辰见沈玉倾神色如常,心中担忧,上前宽慰,沈玉倾只道无妨。沈庸辞停灵在北辰阁前,所有守卫都被贬职重罚。沈玉倾将政事委托谢孤白处理,自己守在棺前服孝,家人来问,只说父亲狂性大发,放火烧山要烧死楚夫人,之后又不听劝告逃入山中,被山火所困,尸体焦黑不可辨认,问楚夫人也是同样说词。

沈庸辞棺木前点起火光,烧毁的龙腾剑依旧形重造,剑刃打磨晶亮,放入棺中殉葬。沈家人披麻带孝,焚烧纸钱,楚夫人见火势汹汹,扭过头去,沈玉倾轻拍母亲肩膀,道:“娘,你先去歇息,这儿交给孩儿就好。”楚夫人摇摇头,将金纸撒入火中。

沈未辰和朱门殇先后前来安慰,沈未辰红了眼眶,见哥哥神色憔悴,却如往常镇定,抱了抱沈玉倾,低声道:“哥,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些。”

她没敢问沈庸辞是怎么死的,她只要知道哥哥是个好人,知道哥哥是出于无奈就好。她知道沈玉倾必然哀痛欲绝,却不肯表露。

沈玉倾摸着妹妹的头道:“别替你哥担心。”沈未辰不住啜泣,为逝去的亲人,更为这强自压抑的哥哥心疼。

朱门殇没说什么,只拍了拍沈玉倾肩膀,上了三炷香便告辞。

谢孤白直到入夜后才来探望,楚夫人已回房歇息,只有沈玉倾在焚烧金纸。

“你想问我,有没有其他人发现爹的死因?”沈玉倾望着棺木,“是我亲自将爹的尸身投入火中,没人看见,也没人见着爹身上的创口,只要尸体下葬,一年半载后,就算开棺验尸,也没人能发现爹是怎么死的。”

“清夫人跟她的家眷还在牢中。”谢孤白问,“掌门想好说词了吗?”

“二姑丈跟表哥还在前线领军,别让他们心慌。”沈玉倾道,“我会向清姑姑解释,她信不信,我不知道。”

谢孤白沉默许久,沈玉倾抬头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许久不语。

“大哥还在想哪里有不周全的吗?”沈玉倾问。

“应该都妥当了。”谢孤白又迟疑了一会,才道,“掌门,请节哀。”

节哀?沈玉倾有满腔嘲讽,但没说出口。谢孤白没法懂他的心情,因为谢孤白有一个疼爱他的金夫子,他不能明白弒杀亲父的痛楚与挣扎,此刻他或许还想着,终于彻底解决了父亲这个麻烦。

然而唯有这一次,谢孤白真能明白沈玉倾的心情,因为他也曾亲手杀掉如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人。他了解这种心痛,但美好的谎言遮掩住了他不能说出的安慰,只能简单回一句节哀。

谢孤白正要离去,沈玉倾忽地唤住他:“大哥!”

谢孤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知道。”沈玉倾问,“大哥也曾失去如父亲一般的亲人,如何排解伤痛?”

谢孤白默然半晌,道:“金夫子年事已高,关外又凶险,我一直……做好准备,准备迎来告别的一天。”

“做好准备,就不难过了?”

“这种事谁也没办法准备周全。”谢孤白道,“那之后,我学会了做更多准备。”

两人默然不语,谢孤白躬身一揖:“今后掌门会做很多噩梦,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一辈子。”

沈玉倾没问然后,因为他们都知道然后会怎样。

然后,就会习惯。

沈玉倾去了密牢,表弟妹在牢中惶恐不安,见着表哥就大呼无辜,沈玉倾安慰几句,让他们稍安勿躁,见了沈清歌。

“爹死了。”沈玉倾开门见山。

“你杀了你爹?!”沈清歌瞪大了眼睛,惊恐、愤怒又不可置信,“你怎么变成这样?!玉儿,你……”

“闭嘴!”沈玉倾发狂似的大吼,把那压抑嘶吼出来,喊着自己几乎也要相信的理由,“是你害死爹!是你!姑姑!谁教你这么任性!你为什么要帮爹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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