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歌从没见过侄儿如此失态,她娇纵多年,虽然惊慌,却也不甘示弱,反吼道:“你囚禁你爹,难道还是你对了?!”
“爹真的疯了!雅爷知道,娘知道,连小小也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我没看到你爹疯了,我只看到你疯了!”沈清歌喝道,“你早晚是掌门,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你知道他到播州第一件事就是夺了兵权,放火烧山想烧死娘吗?”沈玉倾大声道,“你知道我追上山,他往火里逃去,才会被山火烧死吗?”
“这是你说的!”沈清歌也大声道,“我不信!”
沈玉倾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傅狼烟奉命查沈雅言逼杀秦曼瑶案的卷宗,交给沈清歌:“清姑姑记得这案子吗?”
沈清歌略翻了几页就道:“知道,这跟你爹有什么关系?”
“雅爷是被爹陷害的!”沈玉倾道,“爹得位不正,这就是雅爷造反的原因!”
沈清歌吃了一惊:“你说谎!”
沈玉倾道:“爹得了疯病,发病时就想当皇帝,吞并天下,他把这事跟娘说,跟我说,跟雅爷说,想跟我们共同绸缪,雅爷觉得不妥,想劝他,爹不喜欢雅爷,两年多前就借着点苍使者一案削了雅爷的权。”
“爹去昆仑宫前就说要举事,还在播州囤了军粮,说要打衡山,打点苍。他说这次昆仑共议他不会支持哪一方,引得点苍跟衡山打起来,青城就能从中取利,争霸天下。我跟娘和雅爷商议,觉得爹病情深重,为了阻止爹才会合谋夺权。雅爷想把这事预先跟几个兄弟说清,特地跑了趟鹤城去见凤姑姑,这一去才知道原来当年他是被爹陷害才丢了世子之位,细节你可以去问六姨丈,是他帮爹查的案,雅爷愤怒之下才会造反。”
沈清歌当然知道昆仑共议的结果,这也是点苍向衡山宣战的理由,讶异问道:“投空白票是三弟?”
沈玉倾道:“这是他亲口向我和娘承认的。”
一个好谎话要九实一虚,当一个谎话被戳破,就要设计另一个更绵密更大的谎话,直到再也圆不了为止。沈玉倾讨厌说谎,但他越来越常说谎,小时候,他要沈未辰帮他练习说谎,现在他不需要练习也能编造谎言。
沈清歌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沈玉倾道:“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这是姑姑你自己说的。难道我要昭告天下沈庸辞有称帝之心?还是要对人说是青城害得点苍与衡山开战?这话传出去,青城有多危险?”
沈清歌道:“你有什么证据?”
沈玉倾道:“假若我真是狼子野心,连爹也杀了,我为什么还要跟姑姑讲这些?假若我心狠手辣,娘为什么帮我,小小为什么帮我?你只道是她们跟我感情好,那雅爷呢?雅爷又为什么帮我?你为什么不想清楚,你为什么要帮爹逃走?!”
沈玉倾双手抓着桌子,几乎要将桌沿捏碎,大吼着:“你为什么不想清楚就帮爹?你为什么不想清楚?!”
这瞬间,他觉得有些罪孽,有些责任,全是因这姑姑而起,他肩上的沉重猛地舒缓开来,满腔的怨怒全倾向沈清歌,吼着:“是你害死我爹!你害死我爹!”
他自己也没料到,他挺过了刺穿父亲心口的那剑,挺过了收拾父亲尸体入殓,挺过了沈未辰的安慰和今早的噩梦,却会在此刻崩溃。原来找到一个借口真的能让自己安心许多,沈玉倾终于放肆大哭,像个孩子似的坐倒在地,不住踹着桌脚,踢得桌脚嵌入地面的桌子不住摇晃。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爹了!你知不知道!”他狂吼着。
沈清歌见他哭得肝肠寸断,惊恐、害怕、怜惜、心疼、自责、懊恼、不甘,各种情绪百味杂陈,想起弟弟身亡,忍不住也坐倒在地哭了出来。这又勾起她许多心绪,接着呢?自己会怎样,丈夫、儿女又会怎样?她自己愚蠢犯的错会让亲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想求情,却开不了口。
沈玉倾哭了很久很久,倚在墙边大口喘气,沈清歌坐在另一端不住拭泪,许久后才道:“玉儿……对不起……”
沈玉倾竭力收拾情绪,擦干眼泪,道:“爹逃到播州,掌了兵权,要捉娘,娘躲到山上,爹为逼出娘放火烧山。我带人救娘,要带爹回来,爹不肯,冒着大火上山,死在了山上。”
沈清歌忽地明白了,或许沈庸辞不是真疯了,他夺了世子之位还不满足,还妄想称帝,争霸天下,想将青城置于危地,大哥、楚夫人和玉儿都不认同,但他一意孤行,所以玉儿才夺位。又或许也能说他是真病了,得了一种叫权欲熏心的病,病得连兄弟妻儿都不顾。更或许他是真疯了,因为他连兄弟妻儿的话都不听了,整天做着皇帝梦,一旦得权就将矛头指向妻儿。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沈清歌垂首,终于认错,“是我不对,但我儿女是无辜的。”
沈玉倾吸了口气,道:“我会让姑姑见爹最后一面,为爹送行。表弟妹我会放走,姑丈那边等他回来姑姑自己跟他解释。至于姑姑,你就在这牢里反省一年吧。”
沈玉倾抬起头,眼泪忍不住流下,他擦了又擦:“我已经失去两个亲人,姑姑,保重。”
沈清歌知道这处置已极为宽大,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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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家掌门过世,照例要通知其他八家。南边三大派正打得不可开交,衡山战事紧张,只送来书信表示哀悼,点苍唯有诸葛然写了封私信给楚静昙,言词恳切,着意安慰,华山与青城深仇未解,丐帮也毫无表示,少林派了觉闻,唐门派了唐飞,武当派了禹余殿通机子前来吊唁,崆峒齐子概与楚夫人有旧,亲自前来致意,沈玉倾一一接待,丝毫不失礼数,唯有瞻仰遗容这事上以不扰先人为由婉拒。
沈庸辞下葬那天,封钉之前,楚夫人不听旁人劝阻,打开棺木看了一眼沈庸辞尸身。虽换上了整齐衣服,那焦尸早已不可辨认,但楚夫人仍从依稀的轮廓中认出这二十余年的枕边人。
“每天晚上,你爹都睡在床外侧,这习惯二十几年没改过。”将沈庸辞安葬后,楚夫人把沈玉倾叫来北辰阁,坐在床沿抚着枕头道,“这样每回半夜有事,他下床便不会惊扰到我。”
“刚回青城那几天,我浑浑噩噩,虽然知道你爹死了,却没什么想法,只觉得心掉进个大洞里。也不知是哪一天,我起床时顺手一摸,发现床边空荡荡,就这么忽然想起你爹真的不在了,忍不住就哭了。”
沈玉倾记得那是在头七后的第二天,他进房门时见楚夫人哭得伤心,于是默默退下。
“我这辈子没这么哭过。”楚夫人道,“玉儿,我知道你难过,青城这一年多来发生太多事,但你须知晓,你爹会死是因他不安分克己,不是你的错。”
沈玉倾心头揪了一下,他不想深谈这话题。
楚夫人双手按着沈玉倾的肩膀:“玉儿,这是我们的家,你要扛起青城。”
沈庸辞下葬后,觉闻与通机子、唐飞先后告辞。齐子概安慰楚夫人,他不知根底,只觉静姐有些古怪,似伤心又似安心,问了始末,楚静昙说沈庸辞这几年闹了疯病,喜怒无常,逃走后又想放火烧死自己,反作茧自缚,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只说是死于山火。
齐子概不好打扰静姐,找了谢孤白问起李景风的事,谢孤白告知他李景风前往孤坟地,当年李慕海的事李景风已经知晓。齐子概很是感慨,几天后带着齐小房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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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闻回到少林寺,将青城所见禀告了觉见,再禀告觉空。此时他已升任观音院首座。觉见不置可否,觉空则是多问了几句。
“青城说,前掌门是逃出青城,死于山火。”觉闻道,“但坊间说法,沈掌门是得了疯病,逃出青城后想放火烧死妻子,不小心自焚身亡。青城以不扰先人为由,不许瞻仰遗容,贫僧猜这说法有几分可信。”
觉空让觉闻退下,陷入沉思。觉闻猜测觉空不会将太多心思放在青城的事上,因为少林要忙的事已经够多,尤其是重建洛阳城一事。
觉闻不知道觉见为何会提议重建洛阳城,洛阳本有城池,极为稳固,为何要广购民宅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这得耗费多少银两和人力物力?但觉空首座也不反对,甚而下令地藏院务必严正监督赶工。
他听说新建的宫殿不像庙宇,反而像个内城。为何要在洛阳建个内城?这是不是与觉观离开时所说的觉见与他不合的事有关?
他还没想通这件事。
而沈庸辞身亡的消息同样传入了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