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转身就跑,拐过巷子,纵身跃起,趴在屋顶上不敢乱动,余下五人转过巷子,寻他不着,各自去追。杨衍正待要走,又听马蹄声杂踏,人数颇多,忙又趴低身子,只见百多名骑兵奔驰而过,跟在后头的正是希利德格。
杨衍大怒,本想发难,又见希利德格身边侍卫甚多,不好造次。只听希利德格指挥队伍包围附近,挨家挨户搜索,杨衍正拿不定主意,忽地想到:“他们在这附近搜索,我不如回过头去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再与塔克他们会合。”
杨衍当下翻下屋顶,反往亚里恩宫方向奔去。这附近巷弄复杂,他绕得晕头转向,遇着死巷便翻墙而过。交战声渐渐远了,杨衍找着间破屋,见里头无人,只有个破衣柜,柜门早已朽坏,弯腰钻入衣柜,蜷曲身子,拿柜门遮挡,勉强藏身。
不知王红是否平安,塔克与高乐奇是否顺利逃出?杨衍提心吊胆地躲了大半个时辰,听周围渐渐安静了,稍稍平复心绪,心想:“不如躲到晚上再走。”
他蜷缩在衣柜里许久,只觉得不舒服,听巷弄僻静,似乎无人,于是从衣柜中走出,正要舒展筋骨,突然觉得大腿外侧有异物轻敲,心中一奇,伸手去摸,圆圆一团触手冰冷,却是熟悉,低头一看,正是那颗针球,用一条红绸缎绑在腰带上,一走动便摇晃着撞击大腿,方才大战激烈,又急于逃脱,一时竟无知觉。
杨衍心中大奇,这针球他早给了王红,怎么又回到腰间?一回想,莫不是王红在他耳边呵气时,趁他不备系上的?没想到王红还有这手法,自己竟没发觉,可王红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衍一时想不通原因,反正也无处可去,索性就在破屋里躲着,等天黑了再去与塔克等人会合。比较麻烦的是,他视力到了晚上会大打折扣,且这当口夜间管制必然更严格,只怕不好逃脱。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也只能等待。等到黄昏时分,杨衍估摸着该出发了,于是摸进附近一户人家,趁主人不在偷了件衣服。此时披上斗蓬反惹人注意,他索性披散头发,眯着眼低头走路,避开人多的地方。假若众人都以为神子已经出逃,只要红眼没被发觉,不会有人想到他就是神子。
希望希利德格没有封锁住巴都所有出口,虽然他很可能这样做,那样的话,要逃跑又得费些周折,总之先摸清状况再说。杨衍提着火把低着头在巷弄间行走,周围意外的平静,彷佛之前的厮杀并不存在。
虽然还没到宵禁时刻,羊粪堆的暴动和亚里恩宫的战事也让人们不敢出门。杨衍猜测希利德格该有很多事要处理,未必有时间亲自搜索巴都,他来到大路上,路上行人稀少,他低着头前进,没见到卫祭军的身影,他们去了哪里?
杨衍走过下午发生战事的街道,地上躺满尸体,卫祭军、王宫卫军、刑狱司的都有,不知哪个更多。黑夜让他视野模糊,他加快脚步低着头专注走着,突然看见一个车轮横在脚下。
抬起头,前方一辆马车横陈在路口,杨衍心里一突,走上前去,举起火把,很快就认出是自己乘坐出逃的马车。车厢上血迹斑斑,从敞开的马车门望进去,里头没有尸体。
王红呢?王红去哪了?是逃走了,还是被抓了?杨衍不知道,无从判断,也没有人可以询问。
高乐奇劝他不要冲动行事,但杨衍没多想,毫不迟疑转头就往亚里恩宫方向走去。
越靠近亚里恩宫,路上行人越多,没多久,杨衍就发现那里燃着熊熊火光,像是昨夜暴民燃起的火龙。
亚里恩已经出逃,暴民们还没散去?他们聚集在那里做什么?杨衍心跳加速,顾不上引人注意,加快步伐靠近亚里恩宫,看见许多人站在屋顶上远眺。
亚里恩宫前广场聚集着人潮,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越过人群头顶能看到架高的火刑台。杨衍夜里的视力不好,尤其是他眼中所见都带着一片血红,但火光太炽烈,照着那个细瘦的身影,隐约能够分辨。
杨衍不敢询问周围的人,向人潮中挤去。他听到嘈杂的声音,群众呼喊的叫声,像是狂风呼啸的声音,巨大、凌乱。他没去分辨他们在喊什么,只想确定火刑台上的人影。
王红被绑在火刑架上,周身约两三丈处堆满了柴火。希利德格坐在遥对火刑架的高台上,身边是胡根亲王和戴卓亲王。
杨衍一阵晕眩,几乎要倒下,他这才听清周围人呼喊的是什么。
“烧死妖女!唤醒神子!”“烧死妖女!唤醒神子!”
他甚至不用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让开!”他大声呼喊着,声音被淹没在群众狂热的呐喊中。他奋力推开身边的人挤上前去。
“烧死妖女,唤醒神子!”“烧死妖女,唤醒神子!”
“我是神子!让开!”
“烧死妖女,唤醒神子!”“烧死妖女,唤醒神子!”
“让开!我就是神子,让开!”
“烧死妖女,唤醒神子……”
他的声音在狂热的人海中显得太过虚弱无力。
“让开!”杨衍想拔刀砍出一条路,手脚忽地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又来了!该死的,又来了!
又一次,家门被灭的惨状在他脑中快速闪动。彭家灭门时,他没救到彭家人,天叔死在他面前时,他没救到天叔。
为什么每一回他想救人时,那个人总会在他面前死去?
他要救王红!
他手脚僵硬,浑身颤抖。血色的天,血色的地,血色的人群,血色的篝火正熊熊燃烧着。
他不能被打败,他要救王红!他不能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在眼前!
他像个驼背的跛子,以一种扭曲、变形、诡异的姿态往前挺进,每一步跨出都极其艰难。他的背拱起,又挺直,拱起,又挺直,滑稽可笑。他五指蜷曲,又奋力张开,又蜷起,又张开。他牙关不住打颤,他咬紧牙关,脸容扭曲,睁大双眼。
他终于明白王红将针球还给他的用意,王红要他别来救自己。
“让——开!让——开!我是——神子!”他艰难地,缓慢地抽出刀来,想开出一条路。但他握不住刀,刀掉落在地,迅速被人潮踢开到不知名的方向。
高台上的希利德格站起身来,从手下手里取来火箭,对着火堆一箭射去。他故意将火堆放在距离王红两到三丈处,胡根亲王不想让王红太快被烧死。
火箭落在倾满油的柴火堆上,迅速燃起一面巨大火墙,将王红团团包围,剧烈的火势让前排群众不自觉退开几步。
胡根亲王想细火慢烹。
杨衍目睹着火墙在王红周身腾起,他终究来不及。
该死的老天爷!该死的萨神!如果真有萨神,神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他宁愿坠入冰狱也不要一次又一次遭受这样的折磨!杨衍压抑不住的怒火恨意再次高涨,比过去每一次都更汹涌,更激烈,猛地从胸中暴开,激流般冲向四肢百骸,仿佛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愤怒地张开着。他的痉挛猛地停下,四肢疼痛但恢复如常,牙齿不再打颤,汗水浸透了外衣。
他不再蜷曲着身体,奋力排开周围人群向前奔去,厉声大喊:“我是神子!让开!”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那双红眼,有人惊呼:“是神子!”“神子来了!”
没人可以阻止杨衍,也没有人想到要去阻止,每个人都自觉地为神子让道,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高台上的希利德格察觉异状,但他站得太高,以致于看不清是谁闯了进来,当他发现是杨衍,杨衍已奔到了火墙边。
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巨大的火墙与浓烟阻隔了神子与妖女,这挺好,神子能看着娜蒂亚被活活烧死的模样,知道忤逆祭司院是怎样的下场。
他一点都不了解杨衍。
杨衍疯狂前奔,巨大的火墙高达丈余,所有人都被高热逼退,但经历过丹毒折磨的杨衍不在乎。他纵身一跃,并没有越过火堆,而是落在火堆上。他不在乎,没有停步,从火堆中冲出,衣服着火了,但他依然不在乎。
到了这时希利德格才察觉不妙,若将神子烧死,他就无法对古尔萨司交代了。他忙下令灭火,但没人能靠近火堆,围观人潮也阻止了取水灭火的可能性。
围观的人也正瞠目结舌,他们发现神子闯入火中,却不知该怎么救回神子。
王红被浓烟呛得张不开眼,她听到人们惊慌的呼喊声,勉力睁眼,看到一条人影越过火堆向她奔来,身上还带着火苗,不正是那个莽撞的笨蛋?她不是把针球还给他了,他怎么还来?
杨衍没有刀,他的刀失落在人群中,他笨拙地替王红松绑,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不住咳嗽。
王红想骂他笨,却骂不出口。火势正朝着火刑台蔓延而来,她不住咳嗽,想对杨衍说,逃不了,不用浪费力气了,但没说出口。
杨衍不住嘶吼,绳索太多,太牢固,他的手指磨出血来,也才解开了双足的禁锢,而浓烟已熏得他睁不开眼。
所有人静静围观着,有人心想,神子真被妖女迷惑了心智,有人则担忧神子要如何逃离这火团,更有人上前试图搬开柴火,被烈焰所阻。
杨衍知道自己也逃不掉,他与王红就要死在这了。这不公平的世道,他的爷爷、爹娘、姐姐与弟弟,天叔一家的血仇,都会随着这把大火烟消云散,再也没人能替他们报仇,再也没人替他们伸张正义……
杨衍猛地站直身子,指天怒吼:“天!你不能让我死在这!”
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像要把胸臆间的愤懑和不甘全都喷吐出去。纵然只是一人的吼声,却如雷霆般响亮。
人群霎时静默,无人给予回应。忽然,天空中滚过一道闪电,惊雷声动,宛如回应着杨衍的怒吼。
惊雷过后,大雨瓢泼,火势在雨中渐渐变小,终至灭了。一生倒霉的杨衍,终于在此刻迎来了最大的幸运。奈布巴都的民众目瞪口呆,他们正见证着一场神迹。
杨衍解开王红身上的绳索,将她紧紧抱着,沙哑着嗓子低声道:“贼娘皮,没事了!”
王红受了不少伤,全身无力,气若游丝:“行吧,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胡根亲王脸上的微笑转成愕然,希利德格高声大喊:“带走神子,别让他被妖女蒙蔽!”低头一看,围观人群后方松动,紧接着,人群像退去潮水般快速向后散去,比浇了水的沙堆坍塌得还要快。
发生什么事了?
希利德格听到人们呼喊的声音,非常杂乱,他要凝神细听才能分辨。
“有粮食啦,塔克亚里恩正在发放粮食!”“塔克亚里恩带着粮食回来啦!”
有了粮食,又见证了神迹,再也没人在乎妖女是否伏法,人潮快速散去。希利德格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塔克能找到粮食?明明自己藏得很好,连孟德主祭都瞒过了。
“让卫祭军集结!”他还想反击,打算召集所有卫祭军。一条身影从下方奔近,几个纵跃便跃上高台,是孟德主祭。
“古尔萨司已经下令。”孟德对希利德格微笑,“收回他赐与你的所有权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