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襟后来听说这姑娘被折磨得很惨,全身上下都是淤血,被打得吐血,甚至被恐吓挖出眼睛割掉舌头。折磨她的人嘲笑她异想天开,骂她不自量力,说她冒犯古尔萨司而接受惩罚,说她要为卢斯卡勒的死付出代价。
这女孩即便痛哭哀嚎也没松口放弃当火苗子,因为她知道一旦松口,父母和弟弟就只剩死路一条。即便如此,要挨过酷刑也极端艰难,她一个十岁的姑娘竟然挺过来了。
“男人力量更大,但女人更能忍受痛苦。”孔萧道。
“不能轻易派出火苗子,火苗子必须有坚定的信仰。”古尔萨司像是想起一桩往事,非常难得的,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像感叹,像自责,又像惋惜,谢云襟从未在这老人脸上看到过这么复杂的情感。
“她是纯正的奴隶,不会是关内的死间。”孔萧道。
谢云襟终于开口:“尊敬的古尔萨司,我觉得这女孩很有用。”他解释道,“两年时间教育她关内的一切,那时她才十二岁,她如此爱家人,绝不会背叛我们,不会说出圣路所在。”
“如果古尔萨司还不放心,那时我也已经十八,足以胜任火苗子。”谢云襟道,“我可以与她一同入关,我会监视她,取得她的信任。”
“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个女孩,长大后是个女人。方才孔萧大祭也说过,女人比男人更能忍受痛苦,她能做很多男人办不到的细腻工作,如果她还很漂亮就更好了。”
孔萧附和道:“是个漂亮的小娃儿。”
“拒绝那孩子。”古尔萨司道,“将她送回奴房,将所有奴隶释放回奴房。”
谢云襟一愣,他谋划许久,最后还是失败了?他仍是救不回剩余的奴隶?
孔萧离开后,谢云襟单膝跪地,道:“古尔萨司,这举动不妥当。”
古尔萨司问:“你仍要为那女孩求情?”
“那群奴隶本不该死。”谢云襟道,“他们无端被卷入孟德主祭跟希利德格的权力斗争,无辜受害,不应该无辜而死。那女孩经得起拷打,有能力成为火苗子。”
“我在奴居见过那孩子,她像是……”他想起鬼谷殿那朵顽强生长在岩壁中的野,“她像是雪山岩壁中的野,艰难顽强地活着,非常勇敢。”
古尔萨司道:“奴隶造反,他们不算无辜。”
“造反的奴隶已经死了,这些人是为了孩子留下来。”
“他们知情不报。”古尔萨司摇头,“不算无辜。”
“那也是卢斯卡勒虐待他们的缘故。”
古尔萨司道:“你知道奴隶的来由吗?”
谢云襟当然知道,奴隶大部分是罪犯,还有战败的异教徒。
“他们的祖先信奉邪教,或犯下大罪。”古尔萨司道,“他们是胡根亲王的私产。”
“《衍那婆多经》说,国王与乞丐都是平等。”
用来说服波图小祭的经文说服不了古尔萨司,古尔萨司道:“他们成为奴隶是因为律法,经文管束内心,律法管束行为,他们因为行为触犯律法而成为奴隶,这与经文不抵触。流民不被允许信奉萨神也是律法。”
古尔萨司道:“你在用感情跟善恶判断事物,这是错误的。”
“谁不是呢?”谢云襟反问,“我的父亲因为这群奴隶造反而死,我却没有因此怨恨他们,我相信萨神会慈悲对待他们。”
“只要他们秉持信仰,凡间的罪恶结束后,他们能回到萨神的怀抱,萨神会公允地评断他们的善恶。如果不让他们为罪恶付出代价,回到萨神身边时,等待他们的会是冰狱。”
不,奴隶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谢云襟想着,尤其是……他忽地感觉到自己因为执意回关内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关内关外是势不两立的,而古尔萨司从未放弃过侵略关内。
这一刻,谢云襟想起,金夫子死后他已是孑然一身,即便回到关内也不知道去哪找父亲。虽然他觉得这不难,如果夜榜真如金夫子所说的权势熏天,他总会想到办法。
金夫子死后,他才刚开始要细看这人间,就感觉到人间的荒唐。
他没法细想,他要先解决娜蒂亚的事。他正要开口,古尔萨司便道:“宣召波图小祭。”
古尔萨司已经下了命令,谢云襟只能遵守,他来到门口,请人将波图小祭找来。他没再多说,死缠烂打对古尔萨司无用,他要另想办法救那群奴隶。
没多久,波图小祭来到。
“我要买些东西。”古尔萨司道,“我要买下胡根奴房残余的所有奴隶。”
谢云襟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那群孩子与奴隶都已没救。波图小祭大喜过望,他见过那群孩子后便一直替他们忧心,但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这会不会令胡根亲王不悦?”
“他可以拒绝。”古尔萨司道,“给他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他失去孩子的伤痛。你如果为难,可以将这件事交给罗特亚里恩处理。”
罗特亚里恩非常惧怕古尔萨司,甚至可说是软弱,或许因此古尔萨司才会立他当亚里恩。古尔萨司的命令,罗特一定会达成,即便跟他兄弟翻脸也在所不惜。
“这些奴隶暂时寄放在胡根那儿,这事要保密,他们不需要知道换了新主人,这消息也不需要传出去。”
波图小祭快步去办他的事了。
“只有在人最绝望时伸出援手,对方才会真的感恩。”古尔萨司道,“只有活在恐惧中,才会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
“萨司睿智。”谢云襟恭敬回答。
心上的石头虽然不算落了地,但自己暂时也帮不上忙了。那天夜里,回到学居的谢云襟却做了噩梦。
他梦到独臂人肚子插着刀,张开双手拥抱向他……
他梦见金夫子在找他,呼喊他的名字……
他梦见那场屠杀,倒落血泊的奴隶,抱着孩子的母亲……
他惊醒过来,还是半夜,他睡意全消,起身坐在床边。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他跟着金夫子太久,金夫子的许多话语与想法都刻在他心底。他忽地明白让他介意的是什么,对古尔萨司而言,那些奴隶是物品,而对独臂人来说,那些奴隶是一个个人,是必须舍去性命也要救出来的人。但即便是独臂人,可能也不觉得奴隶的存在有什么不对,不,或许独臂人觉得这样不对,但他没能力改变。
回到关内后,自己要做些什么?见到父亲后,自己要说些什么?斥责,大骂,哭闹,还是对父亲诉说自己的委屈?他会听吗?还有大哥,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哥,自己要跟他说什么?
奈布巴都会一统关外吗?会的,古尔萨司正在做这件事。或许他会失败,但他很可能成功。这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古尔萨司已经很老了,希利德格会继承他的遗志吗?
他来到桌前,翻开桌上的《衍那婆多经》。
经文中除了荣耀萨神外,每一句话都在劝人行善,那为什么有奴隶、流民?古尔萨司说是缘于律法,律法存于经文中吗?如果律法存于经文中,经文中哪一条允许卢斯卡勒射杀奴隶,强要奴隶?经文中哪一条让他们剥夺流民的信仰?
他想起自己没有阻止卢斯卡勒的那一箭。当时他想,这里有许多人,没人阻止,所以卢斯卡勒有一半责任,其他人均分剩下一半。
现在他明白了,不是这样的。在场没有阻止的每一个人都背负跟卢斯卡勒一样的罪孽,包括自己。
自己也是射出那一箭的人。
独臂人说,即便知道断臂的后果,他也愿意去救那姑娘,自己是否有这勇气?
古尔萨司说的,智慧与力量,自己或许能拥有智慧,但力量呢?
思绪如潮,像只忙碌的蜘蛛,东转个弯,西绕个圈,一条线往来反复,织出交错的罗网。谢云襟想了很多很多,直到天亮依然没想清。
但他知道,他总会想清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