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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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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乍暖还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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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乍暖还寒(中)

村里养不起闲人,金夫子必须找活干,可村民也聘不起长工。族长发现他会武功,让他露两手,才知是个高手,让儿子卡布斯叫他老师,聘请他教村里守卫队功夫,这才解决一日两餐的问题。

金夫子一早便去小祭屋前广场教村里的青壮功夫,谢云襟向瓦拉小祭借了《萨婆多经》,经过广场时又看到图雅在门口搓绳。

谢云襟对图雅很好奇,不明原因,后来才发觉是同病相怜。不,图雅能看到的比他更少,他还有机会,且终于看见太阳,而图雅永远不可能见着太阳,他不自觉走向图雅。

“你是昨天的旅人?”图雅搓揉着草绳,忽地说道。

谢云襟很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站得太近了,我能闻到伱身上的味道。”图雅微笑着,“你站这么近,哥哥看见会生气。”

谢云襟还不太会拿捏与人说话的距离,除了父亲与金夫子他没与什么人相处过,大多数时候他都站得太远,图雅看不见,又是个姑娘,他少了戒心。

图雅一出生就是个瞎子,如果她父亲不是族长,如果不是部落太穷,人口太少,她即便不被溺死在水桶里,也要被弃置荒野。

“我听爹说你们奉献一头牛,萨神保佑,会赐福给慷慨的人。”图雅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看过人搓绳,好奇。”这是谢云襟能想到的借口。

“你没看过搓绳?”图雅歪着头问,“你多大年纪了?”

“十四。”

“这么大了,不用干活吗?”图雅疑问。

“我没干活,我读书,我爹照顾我。”谢云襟回答。

“我叫图雅,你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

“金云襟,云是天上飘……”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解自己的名字,只得又重复一次,“金云襟,云雨的云,衣襟的襟。”

“我知道什么是云。”图雅羡慕道,“你一定是贵族或富商的孩子,才不用干活。”

不算说错,谢云襟想了想:“你教我搓绳好吗?”

“这有什么难的?但是你得跟我说你来的地方是怎样的。”图雅说道。

谢云襟自己都不知道西边蛮族是怎样的地方,但他了解图雅的心情,在鬼谷殿时,他也曾从书本上找寻瑰丽山河,找黄河之水天上来,找苗生满阡陌,更找小桥流水人家。

不过他总算还有眼睛,能看书,能臆想,离开鬼谷殿后,虽没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在雪山上见着清泉石上流,没看着苗生满阡陌,也有大漠孤烟直,没看着小桥流水人家,总有枯藤老树昏鸦。

书上的形容加点想象总是能说的,他说起故事不疾不徐,也没有激情,只是简单平稳地陈述,但村庄里除了瓦拉小祭几乎没人读过书,相较之下谢云襟的形容显得生动且丰富。

形容瀑布时,他想起“飞流直下九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于是讲给图雅听。图雅很难理解银河、星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的世界里只有触感、味道、形状,谢云襟这样形容:“银河像是沙子挂在天上,一整排细碎的沙子挂在天上。”他抓起一把沙子洒在图雅手背上。

“星星看起来这么硬吗?”图雅问。

“更软些,像沙子细碎,像水一样软。”谢云襟想了想,又道,“他们一会出现,一会又消失,闪烁得很快。”

“那云呢?”图雅又问。

“云是软的,像。”

“?”

“羊毛。”谢云襟纠正,“一团羊毛。”

“你叫云襟,云是软的,衣服也是软的,用云做衣服,你也是软的。”图雅笑着说。

“或许吧。”谢云襟也不知道自己是软的还是硬的。

“你以后能常来陪我聊天吗?”图雅道,“我喜欢跟人说话,但是爹娘跟兄弟们都很忙碌。”

谢云襟点点头,见她仍在等着回答,这才“嗯”了一声,道:“我会常来陪你。”

之后谢云襟时常去看图雅。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看书,灯油太贵,入夜后他必须早睡。他看完《萨婆多经》,又借了《腾格斯经》,他得先了解萨教的教义与习俗,这是保命第一要务,之后又借了萨族的地理书籍、历史书籍与其他书籍。

若是看书倦了,或是还书时经过图雅家,他便会去找图雅。图雅总是有活在忙,除了搓草绳,有时晒衣洗衣,鞣制皮革,这村庄容不下闲人,即便瞎子也有干不完的活。她虽然瞎,但会的技艺比谢云襟多许多,她也会教谢云襟一些简单劳作,让谢云襟帮忙。

谢云襟为图雅虚构了一个远方的故乡,那里有城镇、大湖、树林跟百姓,其中有部分是他臆想的,有些则来自瓦拉小祭房里一些萨族与西方通商的旅记。

图雅说她很喜欢声音,什么声音都喜欢,流水声、风声、牲畜的叫声、编织草绳时的沙沙声、鞣制皮革时的拍打声。她喜欢有感情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叫骂声、说话声,尤其喜欢小孩。

“因为小孩会陪我说话。”图雅说,“我以后要生很多孩子,爹说瞎眼的驴也能生下十个崽。”

她已经被许配给村里的青年利兹,利兹是村里的守卫,他们深深相爱,利兹不嫌弃她瞎,从小就爱捉弄图雅,会突然靠近将她抱起,会在鲜里塞入羊粪熏她,但也常常为图雅撕开叶片割下树皮,让图雅闻草木里的芳香,也会吹奏草笛给图雅听。

但图雅最喜欢有意义的声音,除了交谈就是故事,故事让她神往。谢云襟来之前,每日晚上小祭在广场前讲解《萨婆多经》是她最期待的时刻,只是经书上的故事她听了太多次,没什么新奇。

谢云襟本想说几个《搜神记》的故事给图雅听,图雅皱起眉头问那是邪信者的故事吗?谢云襟只得改口说些关内的历史故事,讲战国策,讲楚汉争霸,讲三国。他只讲没妖怪没神佛的故事,图雅觉得十分新奇,谢云襟自觉并不善于讲故事,以前他只读,或者听金夫子说,但图雅每回都听得很认真。

除了声音,图雅也喜欢味道跟触碰。她说自己喜欢摸东西,喜欢闻味道,她以前问过利兹星星是什么味道,利兹说星星没有味道,后来又说经书上说星星是萨神创世时的余光,有光就有火,那星星应该跟火一样的味道,可能是烧木头的味道。

她把同样的问题问谢云襟,问他觉得星星是什么味道,谢云襟想了想,道:“萨神的光不是凡俗的光,如果星星有味道,那一定是你想象中最神秘最好闻的,是无法形容的最好的味道,只能靠你猜想。”

图雅悠然神往:“最神秘最好闻的味道……”

谢云襟一直与图雅攀谈,并不只是因为同情,他一直想问图雅一个问题。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冬日,图雅洗着衣服。

“你……过得好吗?”谢云襟问,“你什么都看不见,不会难过吗?”

这问题显然很冒犯,但谢云襟想在离开前得到答案。图雅沉默许久,脸上没了往常的微笑。

“我……不好。”图雅说,“我好想知道能看见是什么感觉,我想知道蓝色是什么颜色,红色是什么颜色。他们说水没有颜色,透明的,透明是什么颜色?代表萨神的火又是什么颜色?”

“很多姑娘的活我不能做,我不能碰火,不能煮饭,我没法当利兹的好妻子。我不能牧羊,不能织衣,能做的事很少。我想闻树香香,而不是牛粪跟羊粪的味道,可我没法单独走出村子。幸好萨神垂怜,爹能照顾我,利兹愿意照顾我,以后我有了孩子,孩子能照顾我,没有他们,我一个人没法活。”

她并不绝望,虽然有很多困难,因为她终究还有得天独厚的运气,父亲是族长,养得起瞎子,保护她不被欺负,她是个姑娘,草原上,能生孩子的姑娘就算有用。

“如果能重见光明,你想去哪里看看?”谢云襟问。

“能看见就够了。”图雅低声说,“你们明眼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她反问谢云襟,“你呢?你不是要回故乡?”

“我想将萨神的光带进关内。”谢云襟试探着问,“你觉得有办法吗?”

“你跟古尔萨司有一样的想法。”图雅低声说着,“萨神的光无所不在,关内的盲猡早晚也要聆听衍那婆多的教诲。”

谢云襟顿时注意:“古尔萨司也想入关?”

图雅点点头:“瓦拉小祭以前在奈布巴都的祭司院学习,他跟爹闲聊时说过,古尔萨司想把五个巴都整合起来,打通一条路,向关内宣扬教义。”

“他们打通了一条路?”谢云襟压抑激动,竭力平静地问,“在哪?”

图雅摇头:“我不知道,瓦拉小祭可能知道。”她转过话题,问,“你今天能为我说故事吗?我想听快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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