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外传:沅江夜游
“沅江,下游与辰水汇合。”文若善沿着江往上游走去。这是河岸,地面都是鹅卵石,崎岖难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生怕崴了脚,接着说道:“湖南三面环山,进出不易,鹤州有黔滇门户之称,沅江就是通道。”
“鹤州最大的门派是殷家堡,掌门夫人是沈庸辞的六妹沈凤君。”谢孤白跟在文若善身后。他对这崎岖地形似乎颇为习惯,走得稳当多了。
“颇有些看门的意思在。”文若善回道。
“从湖北入湖南才便捷,要不只能走沅江,顺流而下。”谢孤白陷入沉思,“鄂西由襄阳帮管辖,是武当境内唯一安定的地方。”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又控制长江水路。”文若善道,“还有什么看法?”
谢孤白沉默片刻,摇摇头。文若善提笔在纸上作了简易的笔记。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忽地瞧见上游一条人影迎面走来,也正低头写东西,又沿途张望。文若善收起笔记,对谢孤白使个眼色,谢孤白指指文若善,文若善知道他要自己去试探,摇摇头,又指指谢孤白。
谢孤白也摇摇头,指回文若善。眼看那人走近,照理而言,文若善要上前撞他一下,借着道歉攀谈。这是两人的默契,每到一处想打听消息,两人总会变着法子与人套近乎,通常是文若善先来,若他失败了,谢孤白以此为基础再试一次,几乎都会成功。
但这回文若善打定了主意要让谢孤白先去试探。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大抵是无聊吧,同样的事做久了,就想换个方式开头。
随着那人逐渐接近,两人不再作手势。谢孤白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手,两人眼神交换,文若善也起了性子——总不好每次都是我迁就你。
那人见对面有人,侧了身,文若善也往河道一侧避开。眼看就要错身而过,文若善望向谢孤白,一副打定主意不动的模样。谢孤白忽地伸脚将那人绊倒,那人“唉呦”一声,河岸上都是石头,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头皮也磕破了。文若善连忙上前道歉,那人怒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大条路也能绊着人!”
文若善不住道歉,那人推了他一把,骂道:“滚!”
文若善脚下本就不稳,被这么一推,身子一歪,“啪嚓”一声滑进水里。那人见他摔倒,稍微收了气,冷哼一声。谢孤白走上前道:“是我朋友失礼,给您陪个罪。一点心意,聊作诊金。”说完不住打躬作揖,从怀中掏出三钱银子恭敬递上。那人见有钱拿,又消了几分气,骂了几句后离开。
文若善全身湿漉漉地爬起,膝盖磕破,手脚连着腰腿疼痛不已,埋怨道:“这不是害我?”
谢孤白道:“你上前太快。让我说话,他推的就是我,你也不用受这皮肉苦。”
文若善道:“敢情还怪我?算你欠我一次!”
谢孤白微笑道:“就当欠你,想我怎么还?”
文若善道:“让我想想,先扶我回客栈换衣服。唉呦,疼死啦!”
他与谢孤白结伴同行已两年,两年间,去过武当、丐帮、衡山、点苍、唐门、青城,又回到衡山。
这是第二次来衡山了,上一次从闽地转粤地,惹了事,只得尽速离开。南方夏天太热,他这个北方人不习惯,到了广西又害了场大病,差点没命。
九大家已走遍了,再过两年就是昆仑共议,这旅程是否该到个头了?
“我没干净衣服了。”马车上,文若善从行李中只找出一件单衣跟短裤,懊恼道,“本来今日要找客栈洗衣服,没想弄了一身湿!”
“前面有户人家,去借套衣服吧。”
马车停在镇外一户农家前,谢孤白下车,过了会,拿了件蓝色麻布袍子回来。文若善伸手接过,见上面有几个补丁,也不嫌弃,在屋后寻个隐蔽处换上,这才上车离开,一路往鹤州而去。
“刚才那人怎样?”文若善问,“看出什么了?”
“不是当地口音,像是云贵一带的。”谢孤白道,“不是点苍就是青城。”
“也可能是唐门。”文若善道,“我摔倒前看清了,他画的东西跟我一样,也是地形图。”他扬起手上早已糊成一团的笔记,“倒是我这份都糊了,回去得重画。”
谢孤白沉吟良久,道:“沅水上游在青城,还是青城的可能性高些。”
这是好推论,文若善想着,但更像个好藉口。“我倒是觉得,青城有家人在鹤州,勘查地形还不容易?我仍说是唐门或点苍。”他今天似乎铁了心要跟谢孤白唱反调。
“是青城。”谢孤白驾着车子,“我推测向来比你准。”
鹤州、湘西两地由殷家堡管辖,是湘西主要的门派势力。马车进城时已近黄昏,两人找了客栈,文若善走在前头,小二招呼道:“客官,你家主子是吃饭还是住宿?”
“主子?”文若善低头看了看自己,登时明白。他身着粗布衣衫,跟着谢孤白进来,人家只当他是仆人。他忍不住回头望了谢孤白一眼,见谢孤白也不替自己辩驳,显然要占这便宜,只得道:“两间,先休息再吃饭。”
文若善休息一会,等手脚不疼了,把今日勘过的地形又作了笔记。忙完时已是戌时,他又去找谢孤白。
他陪着谢孤白已两年多,仍无法解开这人身上所有谜团,但他自诩已够了解这人了。指不定,他是这世上除了谢孤白亲人外,最了解谢孤白的人——如果他还有亲人在世的话。唯独这点,谢孤白始终没透露,他只编了个任谁一听都会起疑的“鬼谷门人”当借口。
他知道这人想做什么,还有这人的志向。
时间不多了,而旅程早该结束。早在两个月前就应该找个落脚点。文若善很清楚这件事。他相信谢孤白比他更清楚。但谢孤白依然没有决定。
“再过两年便是昆仑共议。”文若善问道,“决定去哪了吗?”
谢孤白坐在窗口,望着楼下,淡淡道:“还在琢磨。”
“我以为已有定论了。”文若善道,“这可不像你。”
“既然还在琢磨,就表示没定论。我们有时间。”
“要不,今晚夜游吧。”文若善忽地转了话题。
“元宵过去很久了,今天是什么节日?”谢孤白问。
“非要节日才夜游,那是俗人的想法。”文若善道,“随兴而往,方为风流。”
“如果不是节日,鹤城有宵禁。”谢孤白问,“你想风流,大牢通常不透风。”
“你刚才有一点说对了,我们还有时间。”文若善坚定了眼神,“半个时辰后才宵禁。再说,衡山有地方通宵不禁。”
“青楼?”谢孤白问,“上次的教训不够,又想赶早离开衡山了吗?”
提起上回的事,文若善有些心虚,“总不会两次都惹到麻烦,唯独今日,不醉不归。”
谢孤白回道:“要也是明天……”他话才说到一半,文若善便打断道:“非得今天不可!”他向来斯文有礼,旁人说话鲜少插嘴,谢孤白也觉讶异,转头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泛起一丝好奇:“真这么有兴致?”
“我们上次喝醉是几时了?”文若善问。
谢孤白道:“一年前,在唐门,不过只有你醉了。”
文若善记得那次,他到了成都,离天水一千多里,快马奔驰不用三天就能到家。但他终究没回去,只写了封家书寄回。那一次他动了思乡之情,在成都喝得大醉。
“鹤州离天水可远了。”谢孤白道。
“非得想家才能喝酒吗?”文若善微笑,“兴致来了就能喝。”
或许是没少出过女掌门,衡山是九大家中最为善待女性的一家,非但禁止典妻,溺女更是死罪,甚至还有休夫之律。境内除了沿海一带来自丐帮的“艇户”外,没有妓女,唯有青楼。青楼姑娘作派不比一般妓院,整间院子供得一人,上大笔银子人家也不见得招待。非只如此,衡山除了门派中有职务的人,就只发给青楼夜行令,若遇着客人晚归,青楼会派仆人持夜行令随送回府,半路遇着拦查不禁。这规矩何来,文若善也不清楚,听说是给客人方便,后来谢孤白才说,是防客人借着宵禁赖皮过夜,易生事端,无论多晚一律能送客,也是给青楼小姐行方便。
两人先去江边寻画舫。衡山青楼画舫有个规矩,船头挂着两只灯笼,若是红色的,叫“海棠春睡晚”,典故不用说,大意是歇了,拒接访客,又或已有客人夜留;要是挂了粉色灯笼,那就叫“杜鹃迎客迟”,川、黔、滇一带,杜鹃有迎客之称,意即欢迎;若是不挂灯,大抵表示:“老娘今天恕不招待。”
江面上一共三艘画舫,都挂了红灯笼,显是没唱本。此时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也不知去哪打听,且不是熟客,这时间姑娘也不接待。
眼看宵禁将至,谢孤白道:“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就是。”
文若善皱眉道:“都说美人醇酒,没有美人,哪来的醇酒?两个大男人,酒后不好乱性。”
“你上次喝醉就睡。再说,酒后乱性一样是死罪。”谢孤白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足智多谋,连找间青楼也想不到法子?”文若善没有回答谢孤白的问题,还在坚持着喝酒的事:“碰运气也行,总之今晚不回客栈。”他左顾右盼,见着一座深院,布置颇见雅致,里头灯火尚明,就上前敲了门。门里一个壮汉声音问:“谁啊?”
文若善看了看自己衣服,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
屋内男子破口大骂:“操娘的,这里不是青楼!哪个白瞎眼的乱闯,滚!不滚吃我一顿好打!”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护院。
文若善依旧不依不饶,又问:“敢问何处有章台?”
“操,这都什么时辰了?鸡巴痒自个搔去!”
文若善从门缝下塞了块约摸三钱重的银子,问道:“大哥,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掉了银子?”
“过两个街口右拐,直走有间好院子,您佬去了就瞧见啦!若找不着再来问我,我就守在这门口,不跑,不跑!”那壮汉回答,口气变得像是儿子见了爹似的。
“多谢大哥。”文若善道。
“你这样使银子,该骑扬州鹤才对。”谢孤白道。
文若善也不理他,循着指示找到那座院子,与周围民居果有不同。他敲了门,一名丫鬟出来应门,瞧着足有二十三四了。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想拜见小姐。”
那丫鬟看了一眼谢孤白,皱眉问道:“再一刻就宵禁了,知道吗?”
文若善笑道:“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一刻也虚掷不得。”
那丫鬟笑道:“你这小厮真会说话。小姐年轻时,不知打跑了几个你这样伶牙俐齿的。”
文若善笑道:“姑娘说错话,落了把柄。若不通报,我明日就来禀告小姐,说你嫌弃她老。”
那丫鬟见他威胁,急忙道:“刚才还夸你机灵,现在就耍无赖!”又道,“你家公子也未曾见过,是谁介绍来的?这么晚了,白蒲院不接生客。”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姓文,叫文若善。姑娘叫我小九就好。烦请通报小姐一声,今夜只喝酒,谈天说地,别无他求。”
那丫鬟关了门,过了会又出来,笑道:“你运气好,小姐犯餍睡不着,借你们两个阳气镇煞。”又掩嘴笑道,“就不知压不压得住呢。”
文若善笑道:“多谢你家小姐收留。”让开身子请谢孤白先入。谢孤白见他今夜一番胡闹,不知他作什么打算。文若善笑道:“公子,今日务必尽兴。”
谢孤白见他认真,微笑道:“行!”
那丫鬟又道:“虽然请入,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否则乱棒打出。”
文若善笑道:“要过三关。看是奏曲、写字、画图、出对、投壶、猜谜,尽管放对。”
那丫鬟笑道:“这地有本事?我家三关也不难,就出对,解残谱,猜谜。”又道,“拜帖金十两。”
衡山青楼以风雅着称,常有“过三关”的考验,考验客人才学,若过不了关,拜帖金也要如数奉上,摸着鼻子回家,下回再来。
文若善笑道:“别的还怕些,这三关恰是我家公子擅长。”于是付了十两,道,“公子展本事了。”
这三关于谢孤白自是轻而易举。两人被请入内厅,文若善见厅内摆设虽见雅致,多已陈旧,连着庭园里的草也疏于修剪,不像是往来热络的地方。只是厅中焚着一缕清香,淡雅舒适,坐垫温软,酒器晶莹,待客倒不马虎。
出来的小姐姓柳,名轻落,颇见姿容,然则看着已有二十六七,实际年纪或许更大个一两岁也说不定。其时女子一般未满二十便嫁,即便九大家的闺女也很少有二十三四还未出嫁的,作为青楼小姐,这姑娘已是极老了。
早在丫鬟开门时,文若善就猜着八九成,如今见到小姐更是确定。衡山以青楼著称,不乏名妓,这姑娘芳华渐逝,生意逐渐冷清,所以院外草也疏于整理。
谢孤白拱手道:“姑娘名号雅致,很是好听。”
柳轻落问道:“贱妾眼生,不知何处见过公子?听公子口音,不是湖南人,若是游客,怎么突然来访白蒲院?”
谢孤白道:“我这……”文若善接口道:“我家主人酒瘾犯了,想找个地方喝酒,又想找人说话,就信步走着,让我逢门便敲,沿路探问,这才来到白蒲院,也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