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落掩嘴笑道:“先生真有雅兴。”
谢孤白一扬眉,道:“那就喝酒吧,姑娘请。”
武陵酒古来驰名,武陵就在鹤州北方,柳轻落招待的便是武陵酒。当下三人闲聊饮酒,文若善一杯接过一杯,也不在意话题,说到有趣时放声大笑,说是小厮,反是谢孤白像个陪酒的。又问起湖南掌故,柳轻落能言善道,虽不谈风月,进退酬答,弹琴奏乐,和歌而唱,时若闺秀娴雅,时而眼波流转,妩媚动人,至于行令喝酒,多半只是浅尝辄止。倒是谢孤白,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转眼聊到子时,竟不觉困倦。
柳轻落道:“说起湘地,除了衡山派外,还有青楼知名。我想起件趣事,便是去年粤地肇庆选魁,闹了好大一出笑话。”
文若善与谢孤白面面相觑,文若善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道:“这事听说过,柳姑娘,我们还是聊湘地就好。就说昆仑共议这九十年,最出名的小姐是哪个?下场最好的又是谁?”
柳轻落道:“若说最出名的,不就是被冷面夫人割了头的那个?也是她下场最好。”
文若善讶异道:“割了头还算好?”
柳轻落道:“嫁给富贵人家门派大户也是有的,我听说过有嫁入了唐门嫡系的,结果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还有命不逢时,一脚跨进九大家世子家门,最后仍是落得月坠折。天下妓女做到头,莫过冷面夫人,这丰功伟业,百年后都得封个小神,每户妓女都得供奉着,让她亲手割了头,还不是莫大光荣?五十年来衡山出过多少美人,谁的名气比得上这姑娘?”
文若善去过唐门,知道她说的掌故,也听说了冷面夫人长子娶了衡山名妓的事,谢孤白却对另一件事起了兴趣。
“唐门的掌故也曾耳闻,却不知那位一脚跨入九大家世子大门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来年前的旧事,也是鹤州的姑娘,据说与一个九大家世子往来,还怀上了子嗣。那世子没嫡子,眼看就要正名位,怎奈天不假年,无端而死,一尸两命。”
“姑娘可知是哪家世子?”谢孤白又问。
“那姑娘姓秦,名曼瑶,但不知与她相好的世子是哪位。”柳轻落忽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街闻巷议,道听途说,原不可信。言多必失,贱妾该罚。”说着自斟了一杯饮下。
三人轮番把盏,文若善铁了心喝醉,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等文若善醒来,只觉躺在云中似的,浑身酥软,只有头疼得难过。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床软被上,嗅到脂粉香气,又见纱帐,忙坐起身来。柳轻落着素衣长裤,披着一袭薄纱,坐在镜前梳发。文若善愣了会,唤道:“柳姑娘?”
“怎不多睡会?”柳轻落将头发盘成个朝云近香髻,并未上妆,想来是时间还早,不用招待客人。文若善问了时辰,快午时了,想要起身更衣,又见姑娘家在,再想起自己行李还放在客栈,想换也没得换。
柳轻落唤丫鬟取来酸梅汤醒酒,亲自坐在床沿,把着汤匙喂文若善。文若善见她妩媚婉顺,心中一动,忙道:“我自个来!”说着接过碗去。柳轻落看着他喝汤,忽地道:“要不,你娶了我呗?”
文若善只差一口汤没喷出来,忙道:“小姐,莫开玩笑!”
柳轻落掩嘴轻笑,眼波流转,甚是动人,道:“不开玩笑。不用下聘,也不用你赎身。白蒲院连庄园带现银值几百两,一并送你,人财两得。”
文若善道:“要也是找我家主子,我只是个仆人。”
柳轻落道:“我须不瞎,你若是仆人,满街都是奴才了。”
文若善只是苦笑,道:“姑娘才貌俱绝,还怕找不到名门贵胄匹配?何必屈就小人?”
柳轻落道:“就说肯不肯吧。还是说你有妻室了?”
文若善怔怔发了会呆,问道:“姑娘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柳轻落眨眨眼睛,笑道:“难道是九大家某个嫡子,躲避仇人才藏身白蒲院?”她一边说话,身子索性斜卧在文若善大腿上,纤指托住下巴,抬头望着。
文若善知道她说的是冷面夫人的掌故,噗嗤笑了出来,摇头道:“那也不是。”他轻轻挪了下腿,又觉唐突佳人,索性不动,双手枕在后脑,凝望床顶,接着道,“我是天水人,家中经商,写过几本书,也曾博得微名。仗着胸中一点才学,想成就事业,为这世道尽力,可白耗了几年光阴,一事无成,落得在私塾中教书。之后焚书嫉世,借酒浇愁,既未成家,更无立业,快要而立之年才结识谢公子,重立志向,与他同游九大家。”
“喔?所以……你不喜欢女人?”柳轻落张大一双眸子,像是瞧见了新奇事物般。
“姑娘的心情在下也能体会。”文若善道,“遥想当年色艺俱全,门前车水马龙,王孙公子曲意奉承,犹如众星拱月,只道香不怕蝶不来。等繁华阅尽,门前冷落,方惊觉贪恋风华,蹉跎光阴,不免惊慌,只道此生已然如此,不如图个安稳。”
“姑娘,你跟我当时一样,都觉这辈子最好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浑浑噩噩。只想随便找个顺眼的将就。”文若善摇头道,“不,别亏待了自己,尤其您这样的姑娘。”
柳轻落痴痴望着文若善,指节轻轻抚着下唇,似乎被他的话触动,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文若善静静看着她笑,问道:“想通了?”
“公子猜错了。”柳轻落笑得止不住,“我……不是……不是贪恋风华,我……我是被人骗了……”
文若善愕然。
“我忖度嫁给富豪名门下场难料,挑了个穷小子,瞧着挺有志气。他说要经商,赚钱回来娶我,拿走我积蓄,说好三年回来,这都五年过去,没丁点消息,我落了个人财两失。”柳轻落笑得几乎岔了气,“等我醒悟过来,连伺候我的丫鬟都老了。”
文若善苦笑道:“比我想的还惨……”
柳轻落道:“好在我也没闲着,靠着过往交情又攒了点银子,生活无虞,就是有些寂寞。现在这年纪,轮不着我挑三拣四,我又不肯将就,就蹉跎至今了。”
“不过公子的故事挺好。”柳轻落止住笑,起身坐回床沿,说道,“公子若是不嫌唐突,换我说说公子如何?”
文若善笑道:“请说。”
“公子不是放荡的人,不过是心中有大事,想纵情一番。”柳轻落道,“公子要决断的就算不是生死攸关,也是人生大事,想借酒壮胆,一逞豪气。可惜你那朋友还没理会着你这心事。”
文若善愣了一会,道:“柳姑娘猜得可比我准多了。”
柳轻落微微一笑,又自床上起身回到妆台前:“既然公子无心贱妾,贱妾只得继续等那负心汉了。”
文若善劝道:“姑娘何必?”
柳轻落道:“正如公子所说,别亏待了自己。遇着知情识趣,懂得怜香惜玉的,那便嫁了,若是没遇着好的,我就守着。”
文若善一愣,道:“这样守法,跟不守有什么区别?”
柳轻落抿嘴笑道:“外人看来,只道我情真意切,不流于俗,红颜薄命,怜我惜我,这白蒲院还能多支撑两年。”
文若善道:“或许小姐的意中人并未辜负小姐,只是中途遇上变故,耽搁了……”
柳轻落笑道:“公子是个好人,承您贵言。对了,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文,叫文若善。”文若善苦笑:“就我那朋友的名字。”
“原来还玩了倒换姓名的把戏呢。”柳轻落调侃着。
文若善这才问起谢孤白:“我那同伴呢?”
“那位公子一早便出门,说回客栈等你。”
文若善道:“借你点东西用用。”说完从床上跃起,来到院中,在地上找着气孔,挖了两条蚯蚓,用刀剖开,除去内脏,借了灶火烤得干扁,柳轻落只觉古怪。文若善将两条蚯蚓干用手巾包好,这才告辞离去。
柳轻落送他到门口,欲言又止,文若善知她有话要说,问道:“姑娘有话,请直说无妨。”
“交浅言深,实为唐突。不过公子是实诚人,贱妾就多嘱咐两句。”柳轻落道,“你那朋友喜怒不形于色,藏得极深,公子与他往来,需小心。”
文若善当然明白柳轻落一番好心,谢孤白的毛病他又怎会不知?于是道:“感谢提点,在下清楚这朋友。此后一别无期,他日有缘重回衡山,姑娘若是未嫁……”
柳轻落问道:“公子就肯娶了?”
文若善笑道:“定然帮柳姑娘安排个好姻缘。”
柳轻落笑道:“那贱妾又多了个盼头,等着那负心汉,也等着公子。”
文若善赶回客栈,找着谢孤白,道:“找到昨天沅江上那人,我能知道他是哪来的。”
谢孤白疑问:“你还想查什么?”这两日文若善的举动过于古怪,竟连他也猜不透。
“他是来查鹤州地形的,跟咱们一样。”文若善道,“我们在哪他就会在哪,他一定在鹤州城。”
他们在鹤州城里来回游走,果然在东城门附近见着了昨日那人。
“我能知道他是哪里人。”文若善道,“看我耍回戏法。”
那人正在城墙下仰望,估计是计算城高与周围环境。文若善怀揣着手巾快步上前,砰地撞上那人,“唉呦”一声,手巾掉落。那人骂道:“你们鹤州人脖子长,见不着路吗?!”
文若善连忙拾起手巾,急道:“哎,小心我的山蚂蟥!”
那人见文若善眼熟,闻言低头看去,见他手巾里一对长物,笑道:“什么山蚂蝗?一对土龙,不值钱!”
文若善抬头,佯作刚认出他的模样,讶异道:“怎么又是你?当真晦气!你昨日推我落河,我不跟你计较,这山蚂蝗你也不认识,望着鸭子喊鸳鸯呢!”
那人初时没认出文若善,经他提点,当即想起,骂道:“怎么又是你!”又见他小心翼翼吹去手巾上的灰尘,原不想与他争辩,正要离开,文若善又道:“这山蚂蟥可是云南来的,料你没见过!丢了眼神,害臊了?”
那人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指着他手巾上那对干瘪蚯蚓道:“这他娘的哪是什么山蚂蟥?是土龙,还是烤干的,没药用!是谁没眼神?”
文若善道:“云南蚂蝗种类繁多,你不认识罢了!”
川滇黔一代多产药材,是点苍的重要商品,山蚂蟥也是其中之一。
“屁!我他娘的就是从云南来的!山蚂蝗我可熟了,你这不是山蚂蝗!若不信,找间药铺问问,看谁现眼!”
文若善一愣,问道:“真不是山蚂蝗?我被骗了?不成,我得去找那走方郎中理论!”说罢转身就走。只听那人在背后讥笑道:“贪便宜!走方郎中能有什么好药材!”
文若善却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 ※ ※
“除非你说他是住在云南的青城弟子。”文若善十分得意,“他不是青城派来的。可见,你也不总是对的。”
“所以?”谢孤白问。
“我们已经走遍九大家。武当积弱,少林内斗,华山狠戾,点苍有诸葛然坐镇,世子诸葛听冠无能,丐帮又与点苍同气连枝。九大家第二代虽然有不少好人选,但最好的只有一个。”
“我们该找个地方落脚了。”文若善道,“你知道是哪。”
“沈玉倾被人称作绣枕头。”谢孤白回答,“他未必有这魄力。”
“为什么不见到他再说?”文若善道,“我知道你之前就想见他。”
“你也去?”谢孤白问,“《陇舆山记》的作者文若善要去青城?”
文若善知道谢孤白一直在顾忌什么,两年前广泽寺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名假冒蛮族的刺客在坠下悬崖前说出了他的来历。
是青城,想杀文若善的人就在青城。而且位高权重。也就为这个原因,这段旅程最后两个月竟是如此蹉跎。谢孤白追寻的答案早已有了。却因为顾忌他而延迟。这本不是他的性格。
“文若善不去,去的只有谢孤白跟他的伴读。”文若善微笑着拿出一套新买的衣裤,服色材质比身上所穿次上一等,“这两年都是你拿主意多,该换人作主了。”
谢孤白脸上难得有了轻微的情绪波动。他明白了文若善昨日的荒唐与今日的决断。但他仍然不发一语。答案就在那里,为什么还要犹豫?
“以后我就是你家主人,你要叫我公子。”文若善笑道,“至于你,今年二十八,就叫小八吧。”
文若善了几天时间把鹤城的地形绘成图纸,与谢孤白离开湖南。他们在路上听说点苍派出使者求见青城,于是绕往广西查探消息,再从贵州进入四川。
某天夜里,一匹快马奔入殷家堡,带来关于夜榜的消息。不等天亮,另一匹快马从殷家堡急奔而出,带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件赶往巴县,恰恰撞上了正在驿站休息的文若善与谢孤白。
白蒲院照常营生,仍是车马零落。二十八不算年老,在青楼中却是上了年纪。柳轻落依旧盼着,盼着那个负心汉,也盼着那答应为她介绍一门好姻缘的文公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