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新岁旧仇
孩子们见着顾青裳,一个个坐立难安。只是这新来的先生看着漂亮温和,却有一股自带的威仪,众人都不敢动,跟着把书文念了一遍,又听了讲解。顾青裳不好打扰师父教书,站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听李玄燹道:“大家歇会吧。”
顾青裳还来不及向师父问安,一众孩子早扑了上来,围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顾姐姐”,又拉她衣摆。顾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坏了。”说着抱起年纪最小的阿简,问道,“有没有好好读书?”
阿简才七岁,是书院四个男孩之一,听顾青裳问起,连忙点头说有。其他人见顾青裳抱起阿简,纷纷吵着要抱,顾青裳哪抱得了这许多,又怕冷落师父,在每个人头上摸了几把,道:“休息会,晚些考你们功课。”
孩子们听说要考试,一哄而散,顾青裳环顾左右,问道:“孟南去哪了?”
“烧饼上个月就满十五了,在应家铁铺当学徒。”“烧饼”是陈孟南的小名,这孩子脸上长着麻点,像个烧饼似的。玉瓶儿低头道:“他没等着顾姑娘,不开心呢。”
顾青裳这才想起,书院说好只照顾这些孩子到十五岁,之后便要他们自立更生。玉瓶儿跟孟南是书院最早收养的孩子,她嫌两人本名陈六跟杜赔钱太难听,替两人重取了名字,一个叫孟南,一个叫玉瓶儿。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孟南是书院第一个满十五的孩子,自己竟忘了这事,她不禁内疚起来,道:“晚些我去铁铺找他。”
打发走玉瓶儿,顾青裳这才对李玄燹敛衽行礼,唤了声:“师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师父走走。”
顾青裳问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这院子里吧。”
青衣书院只一个四合院大小,中庭简陋,说是散步,不过就是绕着院子打转。顾青裳不好反驳,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面。
李玄燹问道:“这次去青城见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顾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聪敏,质如美玉,人如其名,九大家的公子想来无一可比。”
李玄燹问道:“喜欢吗?”
顾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欢,不用瞒着师父。”
顾青裳忙道:“弟子还想多陪师父几年。”
李玄燹点点头,问:“刚从崆峒回来?”
顾青裳一愣,怎地师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不由得嚅喏道:“是。”
“没看上哥哥,却把妹妹带走了。”李玄燹道。
顾青裳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不知师父会怎么处置她这次胡闹,当下默不作声。不知不觉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两人依旧无言,顾青裳知道师父不说话是等自己解释,心里兜兜转转许久,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这样嫁人,未免可惜。”
“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问。顾青裳被师父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给懵住,过了会道:“东廊到西廊,约摸五十步宽。”
“小吗?”李玄燹问。
“现在不算小,以后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顾青裳道。
“这些孩子还住得惯?”李玄燹又问,“总共住了多少人?”
顾青裳道:“二十二……二十一个孩子,还有四位夫子,一个帮佣,没听过有人嫌弃。”
“我听说有个孩子刚离开书院。”李玄燹问道,“青裳,你说是外面好还是书院好?”
顾青裳道:“书院里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头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书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书院,还在衡阳,离开衡阳,还在湖南,离开湖南,还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还有这天下。天下这么大,都是精彩的,那在书院的孩子就过得不好吗?”
顾青裳明白师父的意思,她向来敬爱师父,若是平时,就算有什么想反驳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犹豫了一会,道:“可天下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你觉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别说天下,连自己的门派辖地都没出去过,难道都可惜?也要劝劝他们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养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满,总是空的。”
顾青裳摇头道:“师父,沈家妹子是老鹰,被当成画眉关在笼子里,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没教你打开别人家的笼子。你觉得好,对她未必是好。”
顾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让她见过了才算。凭什么她是九大家的女儿,就得联姻,关在闺房里一辈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样不好吗?”
顾青裳道:“楚夫人那样好吗?以前她闯荡江湖多威风,现在都多少年没离开过巴县了?以前人家喊一声楚女侠,是器重她这个人,现在尊称一声楚夫人,是瞧着她丈夫面子。就算是个掌门夫人,难道昆仑共议这一票能是她说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头风,私下帮着丈夫出点主意,大事还得看丈夫脸色。九大家的媳妇做到楚夫人这样多半就到头了,能管着家外事的总共就一个冷面夫人,她自个就是唐门掌事。这算什么?帮衬丈夫,帮衬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命?这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还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里还是有办事的人。”
“遇着旱涝,当个活菩萨降临人间,发点钱粮,露个面抚慰抚慰灾民,蹲下吃几棵野草,落两滴泪,悲天悯人一会?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会演的不会少。”顾青裳向来敬爱师父,从不敢大声顶撞,更不用谈忤逆,可为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语气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给三爷这样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支使下人,算帐持家。三爷能让她出门,能让她管事吗?何况她还不见得喜欢三爷。”
李玄燹看着顾青裳,眼中并无责备,仍是温柔爱护之意,摇头道:“她不是你书院的学生,走什么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爱惜她,也许过些年,你会后悔今日莽撞。”
“我没替她选,只是带她出去看看。”顾青裳大声道,“要被关着还是飞出去,都得是她自己乐意。”
她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见书院孩子纷纷探头来看,个个神情讶异,忙收敛心神。几名先生知道年长者是衡山掌门,哪能这样被看热闹?忙驱赶孩子进屋。
顾青裳觉得失礼,垂首低声道:“师父,弟子失态,请师父责罚。”
她从未这样与师父说过话,沈未辰与她相交不过数月,虽然两人极为投契,许为知己,但她也料不到自己会为了沈未辰与师父争执。
或许是因为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聪明、细心,既无九大家贵冑的架子,又是武学奇才,彷佛天下间所有好处都集于她一人。她若是个男人,天下定有她的名声,就因为是个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后半生的命就像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晓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连沈未辰这样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其他姑娘还有什么指望?难道个个都得认命?也因为这么不甘心,才会与师父争执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园中栽着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只此一株,显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道:“这里也种了梅树呢。”
顾青裳道:“师父喜欢梅,我就种了,只是地方小,只栽了这一株。我来到这,每次见着它都能想到师父。师父怎么教我,待我怎样好,我就要怎样教这些孩子,待这些孩子怎样好。”
她方才对师父无礼,此刻思之犹然惭愧,这番话虽是说来和缓气氛,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却也是真情实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开口道:“你既然这么爱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我打算把你许配给沈公子。你当了她嫂子,对她说什么也方便。”
顾青裳大吃一惊:“师父!”
李玄燹道:“你们在崆峒闯下大祸,消息早传来了。协助彭小丐抓华山三子,点苍跟华山不会不出面威逼青城,衡山要巩固跟青城的关系,联姻是最有用的。你嫁给沈公子,衡山就是青城的后援,足够跟点苍华山分庭抗礼,就算沈家姑娘嫁给华山或点苍,女儿终究是外人,沈掌门这一票都不会动摇。”
顾青裳大声道:“凭什么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难道我嫁给沈家,师父就不把我当弟子看了?”
李玄燹道:“你觉得不公道,师父也觉得不公道,但世情如此。冷面夫人只有一个,你若想改这世情,就得先顺着这世情。”
李玄燹抬头望向梅树,树枝上未见芽,也不知这株梅树开不开得了。过了会,她缓缓道:“你难道就不想让这天下看女人做一次主?”
※ ※ ※
顾青裳送走了师父,答应了稍后回衡山复命,返回书院。刚推开门,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离开书院不久的学生陈孟南正与玉瓶儿说话。两人就站在门后,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玉瓶儿更是红着一张脸。陈孟南见着顾青裳,甚是欢喜,喊道:“顾姐姐!”
顾青裳见陈孟南掌心放着一小块白闪闪的物事,见着自己,立即收至身后。她好奇心起,问道:“手里是什么?”
陈孟南脸一红,正要收起,被顾青裳一把抓住拳头,笑吟吟道:“做什么坏事呢?”说着扳开他掌心。原来是一块小小的铁制品,模样像观音菩萨手持的玉露水瓶,虽然粗糙,也颇具形貌。顾青裳不由得笑道:“挺有几分模样的。”
陈孟南与玉瓶儿同时来到书院,这当中故事还与顾青裳建立这青衣书院有些渊源,顾青裳自然清楚两人关系。只是当时两人年纪尚小,现在陈孟南都到了离开书院的年纪,方才玉瓶儿说他去了应家铁铺做工,想来是在那里学会的手艺。
顾青裳原本情绪低落,见着昔日学生重回书院,心情略放宽了些,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笑道:“挺好看的,送给顾姐姐好不?”
陈孟南甚是尴尬,瞅了眼玉瓶儿,玉瓶儿点了点头。他本想开口,却又犹豫,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用铁铺里的废料打的,原是要送给玉瓶儿。顾姐姐喜欢,我再打一个送你。”
顾青裳故作不悦道:“第一个不送我,送玉瓶儿?算啦,第二个也不值钱。”
玉瓶儿忙道:“不是!顾姐姐喜欢,就送顾姐姐吧!”
顾青裳又道:“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等明年玉瓶儿也离开书院,到时你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再来书院探望,我留这玩意干嘛,放着生锈吗?”
陈孟南窘道:“书院我会回来的,这儿还有许多弟妹呢。可这……这……顾姐姐是我恩人,可我要跟玉瓶儿过一辈子,所以……唉……这不一样……第二个第三个我都给顾姐姐,就这个……”
玉瓶儿听他说得坦率,不由得大羞,腊月天里,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顾青裳见两个孩子窘迫,笑道:“逗你们玩呢,还真抢你定情信物?”说着将铁瓶交给玉瓶儿,道:“这玩意你得上油,不然很快就锈了。”
玉瓶儿道:“我每天都上油!”
陈孟南忙道:“我时常看着,不会坏。”
这是陈孟南离开书院后第一次回来,还带了一袋蜜饯。顾青裳就坐在院前阶梯上,看着书院那群孩子围着他二人。只听陈孟南喊道:“都有,别急,都有的!”顾青裳见他把纸袋交给玉瓶儿,自个却走了过来。
“别一挣到钱就装阔,省着点。”顾青裳见他走来,嘱咐道,“以后多来看看弟弟妹妹就好。”
“顾姐姐,我跟陈先生说好了,我在应家铁铺当学徒,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供给。我留个一钱购置些杂物也敷余,剩下两钱虽然少,但我想留给书院,给弟妹们添些衣食也好。”
顾青裳挥手道:“你这两钱银子抵什么用?还不如攒起来,以后有你穷的时候。”
陈孟南道:“书院也很缺钱。”
顾青裳摇摇头,道:“现在缺,兴许以后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树,若有所思。
※ ※ ※
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请来朱门殇医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门汇报,只留雅夫人照顾女儿。
朱门殇检视伤口,道:“我不是给你们留了金创药,怎地不用?”口气极是不满。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门殇愠道:“送谁用得了这么多?!”又道,“这下好,伤口得留疤。”
雅夫人听了,险些晕过去,急忙道:“朱大夫你医术高明,肩膀上那两道伤口都没留疤。小小还没出嫁,肚子上这样一道伤,能看吗?”
朱门殇替沈未辰掩上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剑利,伤口虽深,创面却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药,又用了密传的生肤膏,这才不留疤痕。现在这道伤口虽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搁了几天,总算这大夫还有点本事,施救得当,可总会留下些痕迹,顶多淡些罢了。”
“多淡?太阳底下看得见吗?”雅夫人忙问道。
“太阳底下都看不见,那不就睁眼瞎了?”朱门殇暗自翻了个白眼,道,“总之看得见。”
沈未辰安慰母亲道:“这伤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还叫不大?难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乱跑,你去汉水干嘛?那个顾青裳忒没教养,怎地拐带别人家姑娘出门?我让人通知李掌门,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不,得让她亲自来青城谢罪才行!不,谢罪还太便宜她,得重罚,重罚!非要李掌门给个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顾姐姐没干系,是我自己要去,顾姐姐只是帮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详,是他伤了我。”
雅夫人道:“通缉早发出去了,五百两悬赏,不抓回来千刀万剐怎么甘心?唉,通缉也太便宜,应该发仇名状!”
沈未辰忙道:“别发仇名状,通缉就行!”她这趟出游,见识渐多,对仇名状这祸延子孙的制度实是厌恶。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道:“雅夫人,别打扰小妹了。休息不够,疤痕会更深。”
这话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时噤声,过了会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小小说。”
朱门殇道:“长话短说,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道:“就几句。”
朱门殇离去后,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问道:“这是哪来的?”
沈未辰认得是严烜城所赠的手巾,不满道:“娘,你翻我房间?”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里找线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这是两句情诗,是不是那个李景风送的?我打听过这人,一年多前还是个店小二,惹这么多麻烦,就算救过你哥,帮他在青城找个差事也就够了,竟然还跟他结拜?真不懂你哥在想什么!”
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由黯然。他终究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见她默然不语,以为默认,讶异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个邂字景风都不知道会不会写呢。跟他没关系,是严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听说是华山严家公子所赠,笑逐颜开,喜道:“原来是华山世子?这样说来,你去汉水也不是只为了找人?”说着眉头一皱,又道,“可近来华山跟咱们青城交恶……行,我跟你爹说去,看这事怎么处理。”
沈未辰知道母亲误会,忙道:“娘,别多心,这就是普通礼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骗你娘没读过书?这字里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难怪你连三爷都不嫁!你不拿出来,是怕爹跟掌门为难吧?别怕,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起得太急,牵动伤口,一阵剧疼,不禁“唉哟”一声。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来干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实在不想与母亲纠缠,只道:“女儿真没那个意思。这诗只有上半段,是不求再会之意,我没酬还下半段,就是暗示,严公子是豁达君子,饱读诗书,当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问哥哥。总之,这事不要让爹知道,别给他添麻烦。纵然说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女儿细心熨贴,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怕嫁与华山会给青城添麻烦,当下半信半疑,只道:“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未辰点点头,又问:“哥哥呢?”
雅夫人皱眉道:“还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前回是为了救他,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在门口敲了两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