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死酬恩
昆仑八十八年 冬 除夕
李景风被齐子概拎着,身旁景物不住后退,一路飞檐走壁,到了山寨口,齐子概把初衷插在腰间,顺手摘了寨门上的灯笼,借这微弱灯光在曲折迂回的崎岖山路上健步如飞。李景风只觉劲风扑面,更觉寒冷,眯着眼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能走!”
齐子概道:“别急,快了!”
这山路李景风走过一次,知道隐密深幽,若非如此,饶刀寨也不能长保久安。约莫走了两三里,齐子概呼啸一声,声音远远传出,过了会,一团黑影从山径偏僻处奔出,是匹黑马。齐子概脚步乍停,放下李景风,李景风脚步虚浮,雪天地滑,一个不稳,摔得四脚朝天,齐子概哈哈大笑。
李景风不知该恼他还是谢他,站起身来,见那马甚是高大,浑身漆黑,犹如木炭,无半根杂毛,趾高气昂,雄骏非常,沈玉倾所赠良驹已是上品,比之竟远远不如。齐子概拍拍那宝驹脖子,笑道:“小白,刚结交的弟兄,亲近亲近。”
李景风哑然失笑:“三爷,这是匹黑马。”
齐子概掀起马鞍,指着底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白毛。李景风皱眉道:“就这么一小块?”
“小块才叫小白,要是一大块,那就叫大白了。”
李景风觉得有理,又觉无理,心想三爷许是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也不多问,道:“您怎么就这样把我揪出来了?”
齐子概问:“不想走,我送你回去?”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要走,但饶刀把子救我一命,总该告个别。”
齐子概道:“不是一路人,别婆婆妈妈,你欠他,他欠你,两清了。”说着翻身上马,取下腰间初衷抛给李景风,道,“上来!天亮前得到个地方,有事要你帮忙。”
齐三爷竟要自己帮忙,李景风受宠若惊。但他亲眼见着齐子概本事,既敬且佩,这样的人物就算不是无所不能,也不该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于是问:“三爷莫开玩笑,我功夫差见识浅,哪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齐子概道:“路上说,上来。”说罢手一伸,拉了李景风坐在身前。
李景风忙道:“我在山寨里有马,两匹马快些!”
“都说赶路了,谁等你!”说罢,齐子概双腿一夹,纵马而走。
那小白果真神骏非常,仅靠一盏灯笼的光亮,健步如飞,虽在黑夜中,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马双骑,竟比李景风那马还轻快些。下了山,向东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渐亮。今夜是除夕,家家挂着灯笼,虽是深夜,仍可遥见灯火,小白见着灯光,脚步愈加快了。待得小镇轮廓清晰,李景风越发熟悉,讶异道:“这不是陇川镇吗?”
齐子概道:“是啊,你不是说你入甘肃,第一个落脚处便是这?”
李景风应了声是,齐子概不再说话,纵马入镇。到了光亮处,那马放足急奔,直往北鹰堂门口,齐子概也不敲门,大喝一声,声如雷吼。那小白撞破门板,直入校场,在校场上打了个转。
齐子概喊道:“高遇,出来!”
大年夜的,北鹰堂留守弟子不多,三四名弟子持着火把冲了出来,围住齐子概,喝道:“哪个蒙了眼的闯来北鹰堂找死?”
有眼尖的弟子见了齐子概坐骑,又见他气势,心中起疑。
高遇从内院奔出,问道:“是谁……”话未说完,见着齐子概,不由得一愣,惊道,“莫不是三爷?”
“正是你爷爷!认得这兄弟吗?”高遇抬头看去,火光下见是李景风,先是犹豫,少顷,不由得魂飞魄散,忙道:“这小子是强人,三爷莫信他……”
“信他什么?我问你认不认得他,你不打自招做什么?”齐子概喝道,“大年夜的,别让爷费劲!勾结多少人,通通招了!快,爷还要赶路!”
高遇忙跪下道:“就那三个,不知怎地,全死在道上了!”他知道李景风不会武功,断料不着当中有两人死在李景风手上。
李景风兀自摸不着头绪,齐子概喝道:“当真?”
高遇连连叩头道:“哪敢欺瞒!三爷,我还有高堂妻小,饶命啊!”
齐子概道:“娘的,害了多少人命,哪个没高堂妻小?绑起来!”
他一声令下,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动手。齐子概喝道:“刑堂有人吗?”
一名弟子道:“堂主回家过年,刑堂只有我们两名弟子留守……”
齐子概瞪了他一眼,那弟子一惊,低下头去。齐子概翻了个白眼,问道:“住多远,要不要爷去请他过来?”
那弟子忙道:“马上去!”急忙往外就走。
齐子概取下挂在马鞍上的酒囊,抛给一名弟子道:“打满!”那弟子赶忙把酒囊斟满,齐子概将酒囊系上。
李景风不解,问道:“堂主犯了什么事?”
齐子概道:“你一出陇川镇就被盯上,你佩着剑,又骑着好马,寻常土匪没把握肯定不会打劫你。谁知道你身上有银两,又知你武功差好欺负?只是没成想,打劫不成,反死在你手上。”
李景风这才明白,原来那日遭遇打劫并非巧合。只觉江湖险恶,连一个地方门派之主都干起这沿路打劫的勾当。
忽地,高遇看向门外,喊道:“李堂主,你来啦!”齐子概回头望去,李景风见高遇起身就跑,忙道:“他想跑!”喊完只觉身后一动,齐子概已拔身而起,半空中一脚踹向高遇后心。高遇“唉”了一声,扑倒在地,齐子概借这一踹之力半空中翻了个身,落回马上。这一下兔起鹄落,好似没动过一般,再看那高遇,已昏了过去。
不一会,一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赶来,对着齐子概恭身行礼,道:“北鹰堂刑堂李刚,参见三爷!”
齐子概道:“高遇勾结盗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掉转马头,再不耽搁,离开陇川镇,往北奔去。
今夜先是比武,后又见着一场恶斗,随即是打苍蝇赌赛,之后下山,又到陇川镇收拾奸佞,接着又在这雪地上急行,李景风只觉这大年夜过得不寻常。此行又不知会卷入怎样的风波,他心下不由得激荡不已,一股不知哪来的气概油然生起,双手扶住马颈,只觉手上湿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马汗。
不知走了多久,李景风见前方似有微光,又走了会,才看清是盏灯笼,心下疑道:“大年夜的还有旅客?”等靠得更近了,这才发现似乎是个破落小村。奇的是只有一户门前挂着灯笼。待看仔细,才知那村其实不小,约有五六十户,只是屋垣倾倒,看来荒废已久。
那灯笼却不是某户人家悬起的。那是名老者,垂提一盏纸皮灯笼,站在村中某户人家门前,火光恰恰照在下半张皱纸似的老脸上,在这荒村雪地里,竟有几分鬼气,李景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村庄入口处,李景风见着倾入地面难以辨认的村碑,这里显是座久无人居的弃村,门户多半破损,墙上有斑驳刀痕与不少坑洞,又有不少黑红污渍,歪歪斜斜,倒像是洒上去的,也不知是血迹还是脏污,触目惊心。李景风心中一惊,暗想,莫非这里便是戚风村?
他还未发问,马到近处,那老者高举灯笼,见是齐子概来到,一言不发,推开身后屋门,弯腰恭请齐子概进入。齐子概翻身下马,取了酒囊,招呼李景风道:“下来。”
李景风下马,对那老者行了一礼,老者也不理他,迳自绕过屋子。李景风问道:“这马不用系吗?”齐子概回道:“小白乖得很,放它自个去。”李景风正要跟着齐子概进屋,忽地觉得周围微亮,回过头去,只见这破败村庄,隔三差五,有远有近,不规则地亮起了几户灯火,只一会,灯火便灭。
李景风更觉诡异,只听齐子概喊道:“站外面干嘛?快进来!”李景风这才入屋。
齐子概掌了灯,嘱咐李景风关上门。李景风回过头,见小屋床被俱全,桌上竟还放着一大盘羊肉、馒头跟一大坛酒。齐子概道:“你且歇着,桌上有酒肉,你想吃便吃,想睡就睡。我出去一会,把门锁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看,不然性命有危,我可保不住你。”
李景风问道:“你要去哪?”
齐子概道:“回头再说。”说罢推门走出。李景风依言把门掩上。他今夜奔波忙碌,又发生许多事,此时稍得喘息,不由得饿了起来,正要吃点东西,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料想是给齐子概准备的,于是把双手在衣服上擦拭几下,刚抓块肥羊肉咬一口,却见羊肉上沾了血,疑惑地想:“难道这羊肉没熟?”忽见自己满手是血,李景风吃了一惊,又看自己身上俱是血迹,不由得惊叫一声,只道见鬼,正要夺门而出,又想起齐子概的嘱咐。犹豫间,忽听得门外传来细微声响,随即风声呼啸,鬼影幢幢,又一会,“轰隆隆”几声巨响呼来啸去,犹如天地崩塌。
声音忽近忽远,时大时小,不多时,肃然一静,万籁俱寂。李景风又听了片刻,这才听到敲门声。只听齐子概的声音道:“开门。”李景风忙打开门,齐子概一身大汗,坐上桌,呼了一口大气,喊道:“痛快!”说着提起酒囊,咕噜噜直灌,喝得嘴角衣领全是酒水,这才转头看向李景风,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李景风如梦初醒,看看自己衣服,伸出双手道:“我手上全是血!”
齐子概笑道:“那是马汗,不是血。”
李景风一愣:“马汗?”再细看,果然颜色较浅,说是血,不如说近似于红水。
齐子概笑道:“小白是天马,跟关二爷的赤兔是同个马种,又称汗血宝马,汗是红色的。”
李景风甚是讶异,天下竟有这种神马,当真古怪。过了会,马汗干去,只在手掌上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他便也不以为意,接过齐子概递来的酒囊喝了一口,胆气稍壮,问道:“三爷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齐子概问:“你听过蛮族密道的事吗?”
李景风摇摇头。
齐子概道:“几年前,天水有个叫文若善的才子写了一本《陇舆山记》,记载了甘肃南方一带的地形,甚是详尽。这人后来又写了一本下册,里头记载着几件悬案,又说天下将乱,怀疑蛮族挖了密道潜入中原。”
李景风讶异道:“竟有这种事?难道萨教蛮族又要入侵了?”
齐子概摸着下巴,似在沉思,随即道:“这本书出没多久,就被朱爷以危言耸听的名义给禁了。朱爷的心思……且不提这个。本来这书禁就禁了,偏生两年多前,在天水发现一名萨教族人的尸体,文若善又无故离家,之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萨教灭了口,这事可就不得不追究了。我明察暗访,了两年时间,也没找到多少线索……”
李景风问:“三爷要我帮忙查这密道?”
齐子概道:“有人跟你说过,你眼力与众不同吗?”
李景风道:“是比寻常人好些,看得远,也看得清。”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何止是好些,简直是太好!你见我与人动手,是不是觉得奇怪,怎地对方不闪不避,任由我打?”
李景风点点头,道:“若说闪不过,那我是明白的,我便常常见着了闪不开,可一点都不知闪避就奇怪了。”
齐子概道:“不奇怪,你只要想,他们见不着就是了。”
李景风问:“什么意思?”
齐子概道:“看得清,看得远,那是目力好,目力好的人多,但要看得快……”他忽地伸手一掷,李景风顺着他手势看去,见是一根筷子,插入墙中,直没至顶。
齐子概道:“见着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笑道:“我这一掷,多的是人见不着,见不着,自然就躲不了。”又问,“我想找通道,你目力极有帮助,帮我这个忙,你有什么要求吗?”
李景风忙摇手道:“提防蛮族,分所当为,怎好提要求?”
齐子概笑道:“我便猜到你会这样说。这样吧,你帮我找通道这段日子,我就陪着你拆招玩吧。”
李景风一愣,问道:“拆招?”
齐子概道:“就是拆解招式,例如我这样一拳过去。”说着一拳慢慢打向李景风,李景风不知怎么应付,只好使了罗汉拳当中的一招十字插掌抵挡,齐子概见他拆招,左手翻掌推了过去。李景风想了想,使了招猛虎出洞,拳头打他掌心。齐子概道:“这就是拆招,我出一招,你不知怎么拆解,我就教你。”
李景风知道这是齐子概教导自己武功,喜道:“甚好!”
齐子概道:“好了,睡吧,明天中午还有事呢。”说着掀开被上床,道,“唉,没准备你的,挤挤吧。”
李景风无奈,只得吹熄了灯火上床。齐子概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只是他身形高大,挤得李景风无处容身,睡得甚不安稳。
许是昨夜太累,第二天李景风起身时已近中午。见齐子概不在,他吃了些馒头羊肉,推开窗户,向窗外望去,忽听到头上传来齐子概的声音道:“起床啦?”李景风抬头望去,没见着人影,出了门,见齐子概坐在屋檐上,右手执笔,左手握着本小册子。
李景风大惑不解,问道:“三爷,你在屋顶上做啥?”
“等人。”齐子概说道。
此时,斜对门一间屋门打开,走出一名背刀中年男子。那人道:“广西柴鹏。湖南张家女遭地痞逼嫁,我教训地痞,逼得他们连夜搬家。”说着递出一张纸条。
齐子概接过,点头道:“行。”在小册子上划上一划,道,“明年见。”
那人拱手行礼,从屋后牵出一匹马来,扬长而去。
又见一人从稍远处的小屋走出。这人顶上无毛,六点戒疤分明,看来是个和尚。那和尚走到齐子概面前,拱手道:“少林了方……”齐子概骂道:“你也配用法号?讲本名!”
那和尚脸一红,道:“河南郑余,于济南杀淫贼一名。”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概说道:“行,明年见。”郑余谢过后,踏步离去。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各报了有何功绩,齐子概一一点头,众人各自离去。
又有一人道:“湖北广平镇镇天宫有道士假托神明,诈财骗色,奸淫妇女,我杀首恶广镇子及其徒七人。”
齐子概点头道:“行,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