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别开视线,轻声道:“臣信殿下。”
比起相信她的说辞,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骗。
至少殿下还会在他面前遮掩,不是吗?
穆明珠可受不了这委屈,掰着他的脸颊,要他看过来,认真道:“我没骗你,也不是编话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马厩去,一时兴趣喂了喂旁边新买的几头驴,不合就给其中一头碰到了下巴,咬伤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着少年的脸,散落的锦被还堆在两人身边,“况且当初你走之前,夜里那样哭了一场,又去了梁国办差。我本来每日也忙,偶有一点闲暇,也是惦念你。哪里顾得上旁人?你从昨日就以为这是吻痕,是不是?”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匪夷所思盯着少年,道:“本殿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为什么看到她唇上淤痕,就会觉得是跟别人弄出来的吻痕啊!
齐云被她捧着脸,原本愣愣听着,待听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倾,又紧紧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肩头,好久没出声。
那些他以为已经沉淀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绪,其实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他不敢放任。
当他已经决定退守一个角落的位置,当他已经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话,却又引动了他不该有的念头。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愣住了。
“殿下。”
少年的胸膛滚烫,少年的声音嘶哑。
“殿下不该对臣……这样好……”
齐云吐息在她耳边,激起一阵颤栗。
穆明珠稍微回过神来,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虚拢在他背后,笑道:“我对你好,还不对了?”
她显然体会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绪,只当他是临别失态,想了一想,抬手抚了抚他乌黑柔顺的长发,柔声道:“我给你束发吧。”顿了顿,像是哄他那样又道:“再送你个香囊。”
齐云抱着她,仍旧埋头在她肩头,忽然轻声道:“殿下送了邓都督什么?”
“什么?”穆明珠跟不上他的思路。
齐云半是笑着,问道:“香囊只臣有吗?”
穆明珠哭笑不得,有点想要戏弄他,又想到离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何时,而临走之前还有一桩要让他难做的事情交待。
几样叠加在一起,穆明珠到底软了声音,柔声哄道:“嗯。只你一人有,旁人都没有。”
她推着少年肩膀,稍微坐开了一点,拨着少年鬓边的发,却见他脸颊脖颈全都红透了,忍不住笑道:“原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羞的。”
第174章
建业城皇宫中,秋雨也已连绵数日。
不过这雨虽然下了数日,却并不成灾,每日里时下时停,多半时候只是朦胧丝雨,落下几分寒意来,一日之内只偶尔几个时刻会风雨大作。
思政殿侧室内,皇帝穆桢与来辞行的左相韩瑞关起门来说话,已经有小半日。
门窗紧闭,宫女侍从都退到主殿外的白玉阶下等候。
左相韩瑞因年迈重病,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次来陛见,乃是辞官还乡去的。他已经是古稀之年,这一去便再回不得建业来了。
他从太
祖时入朝为官,历任三代帝王,辅佐当今皇帝也已经有十五年之久。
而皇帝穆桢跟他的交情,比十五年更久。早在她还是世宗后妃时,后期代世宗理政,便是韩瑞从旁佐助。细论起来,左相韩瑞乃是陪伴皇帝穆桢风雨半生之人。
皇帝穆桢缓缓合拢他的辞官折子,清楚以他的身体状况,此时离开尚且能看一眼家乡故土,实在不能强留了;然而心中感伤,难于言表。
叙旧的话已经说过,日子还要往前走。
皇帝穆桢目光落在案上原本摊开的一份奏折上,那是雍州抄送来的当年度支账簿。
雍州实土化之后,在籍人丁数量翻倍,精耕细作之下,每亩地夏收与秋收所获都比往年高出两成,整个雍州而论,朝廷所得税银是从前的两倍,百姓手中却比以往多了两成甚至三成的粮食。
若不出意外,不遇灾害、不遭战乱,二三年之后,在雍州会实现真正的“国富民丰”。
皇帝穆桢把那份奏折推到左相面前,笑道:“雍州实土化一事,总算有惊无险做成了。”
左相韩瑞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在那份奏折上。
在他看那详细账目的时候,皇帝穆桢又开了口,说的却是与雍州无关的事情。
她低声道:“近来朝中要朕立储君的声浪,你可听到了?”
左相韩瑞苍声道:“历来如此。”
不管皇帝是男是女,年过半百,而储君未定,百官众臣是一定会催迫的。
“左相怎么看?”
韩瑞虽已老迈,又患体虚之症,然而坐在皇帝对面,仍是腰杆挺直,只说话的声音不似从前洪亮。
他清楚这大约是一生与皇帝最后一次见面,也愿意为辅佐了近三十载的皇帝献出最后一点良策,恳切道:“择皇孙,稳大局。”
皇帝穆桢与他相隔一张案几而坐,阴雨天昏沉的天色透过窗户洒落在她脸上,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沉郁凝重。
听了左相的回答,皇帝穆桢发出一道短促低沉的闷哼声,像是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
“这么说来,”她缓缓道:“你也觉得杨太尉的主意好?”
近日朝中有几股立皇孙的声浪,皇帝坐在高处看得分明,背后都是杨太尉在穿针引线。
左相韩瑞没有点评杨太尉的行为,只是道:“人皆有私心。”他顿了顿,“不管献策之人的私心是什么,这私心合了公心,便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