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微动,道:“殿下会放臣走吗?”
这是在问另一种可能,如果他选择不归顺于穆明珠,是否还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动,含笑道:“自然。本殿会放你回梁国。”
这是假话。
当她对邓玦的疑心坐实之后,邓玦便只剩了一条路。要么归顺于她,要么死在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却告诉他,会放他生路,这并不是无谓的欺骗,而是为了确保他做出的归顺选择是真实可信的。
邓玦低低笑起来,他显然也明白这句谎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还要再试探于臣吗?”
这是归顺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诈的狐狸,难以在第一时间便相信他的投诚,上下打量着他,轻声笑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只是邓都督太聪明了些……”
邓玦长长一叹,有些深沉道:“殿下不知臣为了殿下有多么费心呐。”
当知晓四公主来到荆州那一刻,因知晓她在扬州屠灭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连退两州兵马,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点隐秘的期盼。当他步步为营,示好出力、游走于穆明珠身边时,固然是为了赢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为梁国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眼看着在雍州如火如荼展开的新政,他心中那丝隐秘的期盼也开始慢慢茁壮。
这实在太过叫人惊讶,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为四公主分明是一个女人,又有了赐婚的驸马,怎么看都与大位无缘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当他在游猎场迎着她,迎着她身后的百骑、千骑,他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远胜过寻常皇子的气势与图谋。
雍州新政一项又一项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于朝中重臣。
一年将满,那原本隐秘的一丝期盼,终于化成了切实的念头——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继承大统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后畅行于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么,是否梁国未必一定能赢呢?
“这么说来,引本殿去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乃是邓都督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吗?”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
邓玦低下头来,摸了摸鼻子。
抛出穆国公,乃是一石二鸟。他为了洗刷四公主对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国皇帝之命、破坏赵太后一系的外援。
穆明珠见邓玦低头,心中了然,没有再计较前事,轻声道:“既然话说开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
邓玦倒是诧异于她的胸襟,对他这样一个有过叛国之举的都督,立时便接纳了。
他只觉有诈,心中戒备,口中却笑道:“愿为殿下分忧。”
穆明珠平静道:“梁国的事变,你应该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避难在本殿这里。本殿要你送他回乌桓母族借兵。”
她说的平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骇人。
逃走的梁国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这里!
四公主还要他送梁国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罢了,公主殿下神通广大。
至于后者……
邓玦苦笑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穆明珠看似轻易便接纳了他。
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是梁国皇帝的心头刺,是皇权的威胁,本该死在事变中,却侥幸逃生。
而只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走了这一趟,此生再难为梁国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办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远绝了他的后路。
邓玦犹在苦笑,就听穆明珠淡声又道:“同行另外还有两队扈从,你不必担心危险。”
这两队扈从,究竟是防备追兵还是防备他反水的,却说不好。
穆明珠盯着他,道:“邓都督可还有什么要求?”
邓玦轻轻一叹,道:“殿下能给臣这最后一次机会,臣已经感激涕零。”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也难怪四公主这趟差事会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视着他,轻声又道:“跟着本殿,也是险途。”她翘了翘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愿意来,本殿深感盛情。”
邓玦愣了一愣,才会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来,虽然以手帕擦过,又坐着说了半夜话,但手上仍有些湿意。
与他微凉发湿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却温暖润泽。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传递过坚实的力量来。
邓玦望着她澄澈坦然的双眼,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两个人做了一对史书称羡的君臣。
他垂首莞尔,现下却还需办完梁国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又道:“让你的人往州府告个假,就说当初救本殿时**受的重伤,一遇秋雨天气又发作了。”
“是。”
穆明珠转过身去,拨亮了石桌上的灯烛,示意远处的宫人迎上来,看了一眼邓玦冒雨赶来、半湿的衣裳,又道:“你行宫中的客房还留着,去梳洗过换身衣裳,待正午时分便该上路了。”
邓玦又低声应下来。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盏灯烛,回眸轻笑道:“邓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鱼么?待鱼儿咬了钩,都督再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