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说:“我知道殿下心肠最好,绝不会让我这柔弱书生走投无路的。”
“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不让荀氏的那位好友给你付钱?”
“殿下也是我的好朋友呀。”
“现在不是了。”
“好无情啊殿下——”
广陵王扶额:“总之,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殿下不接我回绣衣楼么?这间包厢时常闹鬼,我怕得很。”
“反正你待不了几天又会跑回歌楼。”
“绣衣楼准备的院子虽好,可只有我一个人住着,难免会寂寞嘛。”
“你……唉,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来绣衣楼。这几天华佗也在,我让他帮你看看。”
“我看上去病得厉害?”
广陵王神情略有局促:“你身体不好,玩乐之事就得更……呃,节制一点。”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脖子。“我找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死了,脸色都发青了。”
郭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拿过歌女们落在桌上的铜镜,向里面看去。
——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赫然是一圈青黑的手印。
“殿下!”
广陵王回头,看见郭嘉手指向房门的方向,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里,少见地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
轻纱随风飘摇,风铃叮当作响,门的旁边什么也没有。
良久,广陵王叹气。
“好好休息吧,醒醒酒,我就不再打扰了。”
她离开了。房间里又只剩下郭嘉一个人。
郭嘉看向房门。
那里,黑发红瞳的恶鬼正倚着门框,盯着他。发出嗤笑。
……文和呀。我的好文和。
你当真——恨我至此吗?
鬼并不答话,红玉一般的眼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一头黑发无风自动。
那对顾盼生辉的眼珠早就该腐烂了,眼眶里爬满了蛆虫;如瀑的黑发早就该被大火烧去,烧成一把灰,风一吹就不知被扬去何处;连那一向笔挺优美的身姿,也早就该化作一堆枯骨,埋在壶关的废墟下了。
郭嘉只觉得毛骨悚然。他错开视线,刻意不去看鬼,在心中默数时间。一秒、两秒……四下突然安静,又好像有金属被摩擦的尖锐声音,什么东西在蓄势待发,只等他神思恍惚之际取他性命……咚咚咚。郭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再等一秒——哪怕再多一秒,说不定鬼就会回心转意,从那里凭空消失,打道回府,再也不会出现。
等到郭嘉再度抬头的时候,鬼果然不见了。
歌楼的包厢似乎突然变得很空。
郭嘉慢慢倚榻坐下,摸出烟杆,点上火,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随烟雾飘走了。
他当然认识那鬼,也知道鬼应当恨他。
此鬼姓贾,单名一个诩字,字文和,生前是他在辟雍学宫的同窗。
郭嘉第一次见贾诩的时候,几乎脱口而出:好一个冷冰冰的标准美人!
冷冰冰,是说贾诩的神色冷淡而严肃。标准,是说他一举一动都合乎礼节,毫不逾矩。美嘛……美是个很客观的词,看一眼便知。
郭嘉一向自来熟,主动和美人问好。但美人并不答话,皱着眉,似乎很看不惯他这般轻佻的行径。
无所谓,厌恶郭嘉做派的人不少,同他亲昵的人更多。郭嘉从不强求什么,转头就把这事忘了。
然而没过几天,贾诩就被他最敬爱的荀彧学长派过来监督郭嘉。
贾诩看不惯郭嘉,却实在尽职尽责。督促他背书,按时完成功课,不许他逃学,更不许他夜不归宿。一开始贾诩只是在学宫门口蹲守,后来逐渐熟悉了郭嘉的行动轨迹,便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抓郭嘉的现行。
郭嘉说:“文和,你这是何苦呢?荀学长最好说话啦,你就是敷衍他一下,也不打紧。”
贾诩站在郭嘉身后三尺开外,用兔子般的红眼睛盯着郭嘉。
他说:“答应的事就要做到。”
那年夏天热得出奇,郭嘉逃了课,跑去学宫附近的小溪里游泳。游累了,就在水浅的地方泡着踩水玩。等到他想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贾诩就站在岸上,不知站了多久。
这人为什么不出声喊他?贾诩的脸色发红,郭嘉只当他是晒太阳晒的,问道:“文和,你要下来游一会吗?水里很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