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然而上海这座城市灯火通明,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天中最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歌舞厅内婉转动人的音乐从五彩的照明灯中穿过,不断勾引着路人的魂魄,让人不禁为之驻足。
拉车的车夫气喘吁吁地在夜总会门口停下,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四五十岁,鬓角的头发有些白丝,梳得一丝不苟,头上戴了顶深棕色沿帽,上身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西服马甲,裤子是配套的长裤,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西装外套就随意地挂在手臂上。
他从车上下来,绕到另一侧,绅士地将女士扶下车,而后随手点了叠钱给车夫。对方眼睛都瞪直了,忙接了钱,连声道谢,暗道今天是走了运,接了个大客户。
打发走车夫,他将自己的西服外套套在女士身上,低头笑着跟她说了两句话,逗得对方展颜。
女士身着一件白底的蓝色碎花旗袍,脖子上戴着一圈珍珠项链,和头上的珍珠发饰相称。她皮肤白皙,有一双柳叶眉和好看的眼睛,嘴唇涂得鲜红,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看上去二十来岁,温柔地挽着身旁的男人。
男人抬头看了眼夜总会那大到夸张的招牌,红色的霓虹灯将三个大字清晰地勾勒出,映在他眼底——万乐园。
“走吧。”
万乐园内金碧辉煌,置身其中,能让人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各色西装革履的男士和身着华丽衣裙的女人来来往往,谈话间交杯换盏,觥筹交错,但倘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挂了个面具,笑得并不十分真切。
刚进来的一男一女熟练地向里面走去,直到走到一处接近舞台的池座后站定。
“哎呦呦呦,霍社长艳福不浅呀!今天带来的这位是哪找来的小美人呀?”池座里坐着一个发福的男人,约莫四十上下,身边环肥燕瘦地围着三四个舞女。他说话时两只手还无意识地在舞女的腰间游走,眼睛却紧紧盯着霍中书身旁的女人。
霍中书向前迈了一步,身体有意无意地阻断对方看向自己女伴的视线,伸出手,颇为热情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公司里的一个新来的小秘书罢了,今天承蒙吴署长邀请,还望您玩的尽兴,酒水钱都算在我账上,您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这位吴署长看出他有意维护身后的那位女“秘书”,轻哼一声,将视线收回来:“那怎么好意思让霍社长破费,听说——你们新东日报最近经营状况不佳呀。”
霍中书脸色变都没变,从善如流:“哦——小问题,都是小问题,请吴署长喝酒的钱还是出得起的,还望日后您多多关照我们这种小报社啊。”
“那是自然。”吴署长欣然接受了对方请客的提议,举杯示意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你也喝,今天不醉不归!”
霍中书闻言坐下来,也跟着陪了一杯,烈酒下肚,烧的他喉咙有些痛。
“你来的正是时候,再等不到半个时辰,重头戏就要开始了。”吴署长神秘地凑过来,笑的时候脸上堆起的褶子让他看起来十分猥琐,“这可是‘小夜莺’的演出,拿到这个位置很不容易的,你可要好好——珍惜啊。”话说到最后格外意味深长。
这番话一出,霍中书便心下了然,心里暗自嗤笑一声,对这位吴署长厌恶更甚。叫他过来不过是拿他当个钓人的工具。
他虽然年岁渐长,但保养得当,眉目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客观上说,确实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小姑娘们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这位署长大概是对自己那副在酒池肉林里泡过的肉体很有自知之明,亦或是他身至署长一位,很多事不好亲自出手,便格外喜欢叫上有魅力的男性与他一同寻欢作乐,看上了哪个就让对方先去勾搭,等上了钩再给自己双手奉上,他就可以坐享其成。
霍中书对此人的作为一直有所耳闻,他本想找个理由婉拒,奈何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对方的邀请能成为很好的掩护,他不得不应下来。
他耐着性子陪着吴署长待了有两刻钟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借口要去卫生间,离席前还特意转过头对着身旁陪着他来的女伴嘱咐道:“小燕,快替我过来陪着吴署长。”又接着对吴署长道,“我这位秘书刚来不久,手脚也不够麻利,若是有冲撞了署长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
吴署长自然知道对方在暗示自己知分寸,虽然他的秘书长得确实别有一番姿色,但他今晚志不在此,便痛快地应下:“霍老哥尽管放心。哎!也不知这位姑娘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离开一时半刻,也如此不放心。”
霍中书也笑着跟他打太极:“哪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怕自家的秘书给您添麻烦,败了您的好兴致。”
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人,确定没有人跟随后,才一闪身进了一间屋子。
“没人发现吧?”一个好听的女声响起,屋内坐着的正是铺天盖地的海报上宣传今日首秀的“小夜莺”。
“没有。”霍中书摘下帽子,“放心吧,今天恰好被吴署长邀请来,不会有人怀疑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同时又担心地看着对方,“他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点。”
“小夜莺”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放心吧,我有办法摆脱他。”
此时坐在房间里的女人已经穿上了华丽的演出服,繁琐地头饰压得她头有些沉,便只能从镜子里看着对方:“最近把送往永兴路报亭的刊印都停了吧,有人已经盯上你了。”
“怎么会?是‘钉子’传来的消息?”霍中书颇为讶异,他自认行事十分缜密,想不通对方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怀疑自己。
“嗯,有人认出了当年联络处墙上的报纸是出自你们。”
霍中书:“你是指两年前的那个联络处?不是派人清理干净了吗?”
“小夜莺”蹙起眉头,对此也很是不解:“我也确定都清理干净了,‘钉子’说是有一篇报道的边角,有个队员刚好记得。”她摇摇头,“不过说这些也没意义了,你做好准备吧。”
霍中书点头,沉思了两秒后道:“突然停刊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他们手里掌握的算不上铁证,暂时应该不会动我。就算他们把市面上所有的刊印都拿去找,也不会找到什么证据,所有的特殊刊印都是我亲自完成的,这点我自信做的足够隐蔽。”
“也是。”“小夜莺”眉头一松,笑了起来,“毕竟谁也不会注意到一张报纸上的几个用不同油墨打印的字,再者说,特制的报纸也没有在市面上流通,他们若想抓到把柄,还真是不太可能。”
霍中书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多谢提醒,你自己也注意。”
“放心。”
他点点头,转身附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才开门走出去。
“哎呦!你怎么在这,快点快点,演出马上要开始了。”霍中书在半路遇到了出来寻他的吴署长,对方着急地拉着他往回走,生怕错过演出的开场。
霍中书立马堆起讨好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重重心事藏在这张面具之下。
——
沈亦温刚刚到家,父亲和大哥就坐在沙发上,两人神情严肃,大概是在讨论生意上的事。见他回来,沈亦承那张严肃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过来抱住他:“这段时间你去哪了?也不见你回来住。”
沈亦温有些尴尬:“最近在查一个案子,比较忙,就住宿舍了,省的来回跑。”他脱了外衣,挂在衣架上,“爸,你们在聊生意上的事吗?”
“嗯,之前跟你提过,国党有意让商民协会取缔商会,双方闹得很僵,我和你哥在商量怎么从中调和。”沈伯兴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见他回来,眉头也舒展开来,“快来坐,吃过晚饭了吗?不知道你要回来吃,要不要叫家里的厨子给你做点?”
他这一天忙到现在,还没怎么吃过正经东西,沈伯兴一提,他倒真觉得饿了,便点了头:“忙一天了,是没怎么吃。”他不自觉地想到余晏冬,顿了一下,“多做一点吧,我同僚都没怎么吃,我一会儿带回去给他们。”
“再忙工作也得注意身体呀。”沈伯兴叹了口气,忙吩咐下人去准备,“既然一会儿还要回去,那你回来是有事?”
“是有点。”沈亦温将新东日报的事隐去关键的部分,挑能说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