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便睡到了天黑,醒来时骨头都酥了。他已经很久没能这样安心的睡了。从前在战场的时候很难睡一个整觉,战事焦灼的时候连续几天不睡觉也是有的。
要说起从前线调回的原因,其实在他自己。他自认不是个在军事上很有天赋的人,也对建功立业没有兴趣,当初报考黄埔军校,他自己都说不好究竟是自己想,还是受那个人影响更多些。毕业后自然而然被分配到军队,便随波逐流了。
他很幸运,积累了些军功,混了个营长当,大小也算个“头头”。从那人走后,他更觉得充斥着戾气与血腥的战场没意思,他能感觉到自己对于杀人和战友的逝去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冷漠,似乎只有对敌时胸中涌动的热血让他还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所以当团长找到他,隐晦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做做“地下”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没想太深,也没想未来,只是迫切地想换个环境。
他对江涛说的话是真心的。无论在军营,还是如今,他都只是个兵罢了,听命令行事。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晚上他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天还没亮就醒了。左右也睡不着,他干脆出门,找了个靶场训练。
从军队调回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碰过枪。刚回来时他睡觉也不安稳,梦里总是回到战场上与人厮杀,通常一觉下来累得要命,还不如不睡。所以他控制自己远离一切有可能让他回忆起战场的事物。
然而今晚要出任务,他不得不重新找回手感。
从前在军队步枪用得较多。现如今情况和战场上不一样了,要的是狠准稳。从步枪换到手枪也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手感。
沈亦温练到手臂微微发麻才算结束,虽然结果并不算理想。他也知道这事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出了靶场,他随便去了几家以前常去的饭馆,一天的时间倒也很快过去了。
晚上5点,太阳已经西斜,天还不算黑。所有人准时集合,等着宁汉威的指令。
“这是晨光通讯社的地图。”宁汉威把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桌子上,每个人都凑上前去,试图把地图刻在脑子里,“李为义,张玉勤,守在南边的窗子下面,凡有想跳窗逃跑的,一律击毙。”
“是!”一男一女同时应道。
“江涛,你带着你弟……”话说到一半,宁汉威瞥了一眼沈亦温,改口道:“江涛,你和沈亦温守门口。”
“是!”
“老大……”江涛的弟弟江成霎时委屈地瘪了嘴,却被他哥一眼瞪得不敢说话。
沈亦温看着觉得好笑,原来昨天那位“胆大包天”敢向宁汉威问话的“小毛孩子”,是江涛的亲弟弟。
“剩下的人跟我走。”安排完,宁汉威戏谑地看向江成:“怎么?眼里只有哥哥没有老大?”
“报告老大!绝对没有!”江成“唰”一下站得笔直,头上的呆毛也随着他的动作直挺挺地翘起来,仿佛在向谁敬礼。
严肃的队员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唯有江涛无奈地捂住眼睛,似是不想多看一眼他这个便宜弟弟。
看着这对兄弟俩,沈亦温竟还生出点羡慕来。虽说他和他哥感情也不错,但两人年龄差距不大,从小便一直有着微妙的竞争关系。而父母对哥哥的重视与偏爱,有时也让他心底有些受伤。
还不容他多想,宁汉威拍了两下手:“行了,两两一组分头过去,低调行事,不要引起注意。王守国,张以尧,你俩一组。小成,来吧,今天老大带你。”
被点到名字的江成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到老大跟前,似乎都能看见身后摇得快没影的尾巴,被人没忍住胡噜了一把头发。
晚上6点45分。天已经黑下去,然而这个点街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也能让他们轻松地隐匿其中。
李为义和张玉勤在楼南侧的小巷里装作一对幽会的情侣,偶尔有路过的行人也是匆匆瞥一眼便快步走了。
剩下的六个人陆陆续续走进大楼,不动声色地汇聚到一起,沈亦温则跟在江涛身后,坠在最后面。
几人来到门前,各自站在门两侧。门内时不时传出说话的声音来。
众人紧张地盯着宁汉威,只等他下令便会破门而入。
宁汉威侧耳听了一会,大致判断着屋内人离门口的距离,随后做了几个手势,被点到的人悄无声息地迅速改变了队形。
沈亦温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在战场上待过的人都很相信所谓的“第六感”。他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安。
门外,张以尧已经将枪口对准门锁,几乎是宁汉威手落下的同时,两声枪响便响彻整个大楼,门被迅速撞开。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和哭声,宁汉威第一个冲进去,看清屋内的情形后愣了一秒,立即命令道:“都不许开枪!”
此时,沈亦温和江涛还守在门外,并不明白这道指令的意义。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立着的黑板和一张桌子,剩下空余的地方几乎都堆满了报纸。屋内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来不及反应。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已经有人腿软地跪了下来。
“这……这……长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颤颤巍巍地开口,鼻梁上那副眼镜歪了都不敢去扶,两手张开向上举着,“我们只是听说有梁公子的大新闻,其他什么也没干啊!”
宁汉威周身的低气压都快能凝成实体,干脆利索地把枪插回枪袋里,命令道:“江涛,江成!立马逮捕‘追风’!”随后睨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中年人,“全部带回候审!”
兄弟俩得了令,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沈亦温这才回过味来,怕是情报员出了问题。
他走进去,原先坐在桌子周围的五人都已被控制住,低着头跪在地上。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油墨味,汗味,和一丝熟悉的味道。是像柔软的被褥洗净后被太阳烘得又绵又暖,让人忍不住陷进去的,烈日般的味道。
他的心狂跳起来,声音大到好像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似有所感地望向地上蹲着的那个瘦削的青年,而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沈亦温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这一瞬间被他的大脑无限拉长,他看着那人黝黑又明亮的双眸,像是要把自己吸进去。他匆匆撇开眼,余光却恨不得细细描摹对方的每一寸皮肤。
他看见对方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看不清神色。他竭力控制着握枪的双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宁汉威注意到他的异样,眯了眯眼,问道:“怎么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沈亦温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很久没碰枪了,让我想起了一些战场上的事。”
此话一出,宁汉威果然没再追问什么,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声道:“我们不养废人,你自己调整。”
“收队!”
得了令,沈亦温迅速归位。他强烈地预感着这件事绝对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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