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公历1929年初春。
刚刚破晓,凝起的晨露将掉不掉地挂在叶尖上,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惊到,倏地掉了下去,在疾走的男人的裤脚洇开。
此人身材瘦小,快速地穿梭在小巷里,最后停在一扇门前,左右看了看,随后有节奏地轻敲了几下门。
不过一刻,门开了条缝,男人和里面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闪身进去。
“怎么到晚了?”屋内有不到十人,开口的是坐在最中间的男人。他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嘴里叼着根烟,眉头皱得很深,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刚进屋的人。
“被‘兔子’跟了。”
“呵。”男人吐了口烟,轻蔑地笑了下,“大名鼎鼎的‘追风’也会被跟?”
“追风”毫不退让地顶回去:“是,宁大队长好不威风,每年缴获共党的人头怕是比我这辈子吃的鸡都要多。哪像我们,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做情报工作。”
没理会这个话茬,宁汉威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问道:“带了什么回来?”
“明晚7点,晨光通讯社。有大鱼。”“追风”也不废话,直接道出了他此次带来的情报。
“哪条鱼?”
似乎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引起怎样的震动,他已经控制不住因得意而上扬的嘴角,只故作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枭。”
果然在座的每个人神情都微妙地变了变,只除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人。
他眉眼温和,眼尾稍稍下垂,无端有种受了委屈的感觉。浅棕色的眼睛映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在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似是也注意到了这个人,“追风”问道:“来了个新人?”
宁汉威“嗯”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只道:“放心吧,这人可信。”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来,“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慢走不送。”
众人本以为“追风”会再讥讽两句,然而他只是冷笑了一下就走了。
“老大怎么这么急着赶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人怼了一下,说话的人只得住了嘴。
宁汉威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解了手套,露出的右手上狰狞地爬满了伤疤:“这个。”他试图握紧右手,然而失败了,“这个,告诉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队友。”
问话的小伙子讪讪地抿紧嘴唇,老实了。
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的停留,宁汉威简单明了地下达了指令:“明天5点,装备都带好,在这里集合。”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确定人走远了,屋里的众人才敢松口气。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恨铁不成钢地照着旁边人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就你有嘴是不是?”
被打的小伙子只二十岁出头,也很委屈:“老大每次见了‘追风’都跟吃了枪药似的……”
“刀疤脸”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什么,摇了摇头:“行了,大家都走吧,明天在这里集合。”
得了他的话,大家才陆陆续续向外走去。
“沈亦温。”“刀疤脸”叫住正在向外走的男人,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特殊行动队的指令都是行动前才公布的。咱们的性质你也了解,需要高度保密。明天的任务你不用担心,倘若不确定,跟在别人后面就行,不会出岔子的。”说着挠了挠后脑勺,再开口便带了几分歉意,“没想到你刚来就接到了任务,也没什么机会带你熟悉熟悉。至于汉威……他跟你一样,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你们相处久了就知道,他其实人不坏。”
听了这话,沈亦温心里一暖:“劳烦江队费心了。我在哪都是兵,听命令行事,以后还要江队多照顾了。”
江涛大笑几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叫我涛哥就行。回去好好休息吧,熬了一夜了。”
“好。”沈亦温颔首,转身走了。
天刚大亮,街上已有零零星星的早点摊,摊铺老板熟练地将面团在手里揉圆搓扁,三两下便成型,呲啦一下放进油锅里炸,香味和热腾腾的油烟味瞬间扑进鼻腔。这是沈亦温从小看到大的场景。
然而他却有快五年没回来过了。
25岁考上黄埔军校,毕业后跟着军队大大小小打了不少仗,稀里糊涂地混到个少校。
却越做越觉得没意思。
他有时候想,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去的呢?他记得刚进黄埔军校那会儿,好像所有人都存着一腔志气,和为革命悍不畏死的勇气。
旁边拉车的车夫跑过,扬起的尘土呛进鼻腔,他忍不住咳起来,刺激得泪水很快蓄满眼眶,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隐约间仿佛闻到了战场上硝烟和血腥味。
沈亦温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抬头,怔愣了一瞬,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侬还好伐?”路过的奶奶担心地望着他,大概是他咳得太厉害了。
他抬手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没事,只是被灰尘抢到了。”随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
奶奶似乎仍是担心,他只好欠了欠身,借口有事先走了。
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过去在战场上的那些记忆撞得他有些措不及防。身体只凭着对道路的熟悉麻木地移动着。沈亦温心里有些啼笑皆非,他怎么会将满头白发的奶奶错认成他?他疯了不成吗?
他叹了口气。好像总能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那人来。
到家的时候天早已大亮,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着今天的报纸。见他回来便招手示意他过去。
“你妹妹马上要嫁给杜处长了。”沈伯兴说这话的时候像是高兴,又有点惆怅,“你妹妹很是喜欢。我和你妈总想,她喜欢就好。”
沈亦温点点头,她妹妹和杜笠升交往有几年了,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不意外。杜笠升可是国民政府的大红人,年纪轻轻便能居身副处长,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能嫁给他,也算没有所托非人。
他看父亲沉吟许久,随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近两年来,商会和商民协会的矛盾日益加深,甚至时常有流血事件发生。党国内部对此事很是烦恼,这几年也不过是在和稀泥罢了。那天小杜私下来找我,说希望我能去商民协会那边游说,从中调和。”沈伯兴叹了口气,“看来,上面该是有了决断了。”
沈亦温明白,他父亲之所以叫住他说这番话,无非是告诉他,从此以后,他们家无法再从政治斗争中独善其身了。如今他大哥跟着父亲打理家庭的生意,小妹即将嫁人,只有他一个是真正名义上在为国民政府做事的。
“你之前说不想在前线打仗,我和你妈都尊重你的决定。从前时时担心你的安危,如今你如果能常在上海待着,一家人总能互相有个照应。”直到此刻,沈伯兴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来,“你回了上海,总是要免不了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你在军队待了那么长时间,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尽管来问我,或者你哥。”
“爹,谢谢。”沈亦温看着父亲已经开始霜白的两鬓,一瞬间感到有些心酸。他被调到的特殊行动队是保密组织,对外只说在军队中领了个闲职。所以父亲并不知道他其实不需要什么人际交往。尽管如此,仍让他压抑了一早上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
沈伯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挥了挥手:“行了,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