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山的故事说起来并不算长——曾经在网络上讲述过的,小时候的部分太过遥远,缺少了太多细节,而追逐在游弘方身后的那些日子又太过乏善可陈,概括起来不过是简短的几句话,最需要花费口舌的、与四个人之间的纠葛的部分,却又有着太多陶青山无法确定、弄不明白的东西。
“……所以我想,我只是,不想伤害别人。”
当说出这句结束语的时候,时间距离他吐出第一个字,甚至只过去了三十分钟。
但对于一段单方面的倾诉来说,三十分钟,又似乎是一个过长的数字。
“你很坦诚。”将笔尖从书页上移开,陈医生冲着陶青山露出了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
陶青山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来这种地方,只有尽量将自己袒露出来……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不是吗?”
“确实,”陈医生叹了口气,“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后,就坚定地去执行,”他看向陶青山,“能够做到这一点,真的很了不起。”
陶青山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地轻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先说我不道德。”
“除非违法犯罪,我们可不会轻易对来这里的人的行为做出评价。”陈医生笑了一下,随意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笔。
“但是会给出正面的肯定?”陶青山朝着对方的笔记本上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刚刚“写”下的,是一个眼角挂着眼泪的笑脸。
“是的,但是会给出正面的肯定,”把陶青山的话重复了一遍,陈医生继续说道,“这是拉近距离、让人敞开心扉的一个小技巧,有的时候也会是解决问题的真正钥匙。”
令人感到轻松愉快的对话,就这么继续着。
“对于你的问题……理论上的东西我能说出很多,”合上手里的笔记本,陈医生略微坐直了身体,“童年创伤,心理阴影,内心对于渴望和恐惧的矛盾……”他停顿了一下,忽地摇了摇头,“但你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对吗?”
“你很清楚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也很明白自己对于这种名为‘爱’的食粮的渴求,”陈医生看着陶青山的眼睛,“你甚至知道,你自己现在混乱的原因——不是吗?”
“你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他这么说着,吐字清晰而缓慢,“你正在被爱着。”
并没有被刻意加重的话语,轻飘飘地落在耳畔,却让陶青山全身都颤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抓皱了指间的布料。
“……而你正试图为此做出改变。”
“想要踏出第一步确实很难,”将目光从陶青山的脸上移开,陈医生看向他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手指关节,语气变得愈发柔和,“所以你感到疼痛、觉得混乱,想要退缩,”他笑了起来,重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但你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如羽毛似的轻柔的尾音落下,却让陶青山全身一颤,仿若倏然从梦境中醒来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恍惚,以至于后面对面的人又都说了些什么,他都有些没能记住。
“那我以后……”站在那间小小咨询室的门口,陶青山迟疑着,看向将自己送出了门的中年医生,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话说下去。
“如果你觉得需要,这里当然欢迎你过来,”猜到了陶青山想说什么,陈医生朝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但是在这之前,你得把你想做的事情完成。”
“你知道的,”他眨了眨眼睛,“我们这里也是会布置‘作业’的。”
“当然,下次过来的时候,就得好好提前预约了。”
陶青山闻言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谢,”收敛了自己唇边的笑容,陶青山看向中年医生,“那这次的费用……”
“我说过了,”然而,不等他说完,面前的人就摇了摇头,“我会帮你垫付诊疗费的。”
“可是……”
“你想让我成为一个失信的人吗?”根本没给陶青山把话说完的机会,陈医生就不容拒绝给事情定了性,把这位晚了十多年的来访者给赶下了楼。
“对了,”在和陶青山分别之前,这位与他初次见面的医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笑了起来,“我这么多年都不换电话,其实是担心如果有一天,一个小孩儿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会找不到人。”
“人的执念有的时候真的挺奇怪的……不是吗?”
望着那位转过身走上楼的中年医生,逐渐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陶青山钻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里,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才仿佛陡然间回过神来一样,将额头抵上了握住方向盘的手,忍受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怎么都没有办法,止住往下掉的眼泪。
那些汹涌的、复杂的、混乱的,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情感,就那样一股脑儿地往上冒,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彻底充斥、填塞,又最终一点点地顺着泪水流出、宣泄,只余下些许残余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