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过,晨光熹微,凉意沁人的夜风还未消散,街上一片安静,只有零星的行人车马在这时分匆匆赶路。正因此,在这晨夕交接的时刻里,那一声木门轻启的咯吱声也格外刺耳了些。
躺在床上的人却没因此抬眼看向这里,倒好像真是睡熟了的样子。于是进屋的舒望便也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身边,直到他真要侧身躺上去的时候,看似呼吸平稳仿佛是安然入睡的人却突然的睁开了眼,只侧头瞧了他一眼,坐起身来淡然开口道:“既然楼主这个时辰才回来,便也不用费心装样子了,正好今日早些上路。”
舒望看着沈瑶脸上带着些许不悦的神色,却只是越发笑得眉眼弯弯的凑过去,作势便要靠上沈瑶的肩头,身段眉眼里全是娇弱柔媚:“沈仙长可是喝醋了?哎呀呀,那小生可真是罪过大了,竟让仙长这样的绝代佳人独守空闺,为我这般垂泪…”
“楼主还请自重些吧。你又不是个狐狸精,怎么偏要学那副腔调惹人嫌?”沈瑶语气还是放的很轻,脸上也是断然没有一丝他口中所说的嫌恶。他哪怕是骂人的时候也一点也没有骂人的样子,五官眉眼照常是那一点凡尘都不沾的冷清脱俗,看起来只还像是那个仙门首徒,不失一点规矩。但他搭在舒望肩头把他推开时也真的只用了三根手指,可不就是多碰他一下都不乐意的样子吗?
沈瑶也的确犯不着与舒望计较什么,他只是推开他,又绕开他,照常起身披上外袍在镜前束发,那动作轻巧的真只像是拨开挡在他眼前的一缕鬓发。
今日已是他与舒望一同度过的第七日。这七日间他算是看懂了,舒望虽然是答应了他那一月之期的约定没错,可那是万万约束不了舒楼主在他身边才独有的这一份闲情雅致的。而这闲情雅致是什么呢?自然是以种种方式给他添不自在。
他们自凡间与妖界相接处珉山的边陲小镇出发,一路向东,按沈瑶计划,策马三日内便可到洛城。再御剑半日,就是上界的白帝城。上界的大城镇都有传送法阵,从那里再回师门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了。至于为何如今七日已过他们却才到了洛城呢?自然是因为有位身娇体贵的楼主不肯骑马,只肯安稳的坐马车。
舒望也问过他为何不从岷山御剑至洛城,只是因为沈瑶一向是守规矩的。上界中人有些是当真眼高于顶,又或是故意爱在凡间炫耀,哪怕是并无任何要紧事,也要在这凡间肆意的御剑穿过各个城池。可沧澜派对门下弟子的教诲,向来讲究的是知礼二字。
何为知礼?便是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不去分什么上界中人或是下界凡人,不去分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上界中人也不分是大门派出身或是散修,门派当中更不许内门弟子身份肆意欺压外门弟子,再往大了说便是对这世间一花一木也要懂得珍惜。
克己复礼为仁,沧澜派千百年来从上至下行的便是这君子之道,只不过在别的门派眼中,就成了是规矩最多,也最爱多管闲事的门派了。而沈瑶既然是沧澜派首徒,自然也是一个规矩又多又爱管闲事的人。洛城离上界不算远,也是座大城池,与那边的城主报备一声再走,自然也不会引起凡间这些势力的惊慌。
可惜的是,沈瑶遇见了世间另一位规矩又多又顶爱管闲事的人,爱管闲事到专开了这么座楼来管。只不过舒望的规矩却全在如何享受上,他要请最好的车马,车上要铺好软垫靠枕,摆上熏香美酒,好一副春日里踏青的架势。于是从岷山行至洛城的三日变成了七日,到了晚上要找间客栈留宿一晚时,又非说只要一间房。
沈瑶是拿他无可奈何,对于这些小事他也不愿多计较。总归什么都做过了,现在又何必故作姿态的假装生疏。只是,既然非要央着和他住一间房,又为何要出去那几个时辰?沈瑶倒不是真为什么独守空房之类的事情吃什么飞醋,他心有不满不过是对舒望这一夜的行踪有所狐疑。一个妖族深更半夜的在这凡人的城镇里,他能是去做什么事呢?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沈瑶是万万不信的。只不过,舒望这数百年的道行了总不至于还要去吃人吧?
舒望要做什么原本是与他无关的。若是舒望真另住了一间房,就算是要彻夜不归他自然也无从得知,他总不会闲来无事还要窥探舒望的行踪。可舒望偏要把这些事拿到他眼前来,生怕他不知道似的,那便是刻意要招惹是非了。沈瑶心里细想下来,这便是舒望对他的试探了。他们之间如今再怎么装出这幅客气的模样,可到底正道与妖族之间是敌非友。
舒望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演上这一出,不过是在问他,如今不再是楼里,不再是那个假的也能成真的地方了,现在你我已来到了这人世间,你沈仙长对我到底能容忍几分呢?若是如今不能容忍,这一月剩下来的时间又该如何过呢?所以沈瑶到底是忍了。只这样一句提点便轻轻放下,这就是他留的三分情面。
沈瑶只是起身下楼,手中拿着他随身佩剑,去那庭院中趁清晨无人的时候做他每日的早课。自他习得沧澜剑法起,若非是在闭关修行,他必然要每日清早时走上一遍沧澜九式。当然在这凡间地界,他的剑也只能是有形而无神的空架势。尽管如此,他也很难放下他这多年来的习惯,总觉得要走上这一遭身上才算舒坦。
舒望也施施然跟下来,倚在那廊柱边上,遥遥看着那一点翻飞的寒光,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若是旁人来了,总还要想想,沈瑶在这里练剑,练的还是沧澜九式,他们关系可是亲近到能就在这里尽情的看下去?可舒望不是旁人。前几日他都看了,今日和前几日又有何不同?更何况,在他人眼里这是仙门密法,可在他眼里,这却只是世间难得的好风景。
都说月下观美人,如今天上明月星光皆已黯淡,沈瑶手中的剑却舞出了犹如一弯明月高悬的冷清光影。沈瑶脸蛋身段皆是顶级,这样老天赏饭吃的漂亮,哪怕是那身淡色素袍严严实实把他裹的只露出一截腕骨,那截腕骨便已值千金了。可那双手中的寒光如铁凛冽,美人的脸色也一样凛冽,大约当真是被他惹恼了,今日的剑都比平时更带了三分锐气。
于是沈瑶收剑入鞘时舒望没再如前几日那般鼓掌叫好再顺势逗上他几句,只是率先一步向院外走去,还体贴的多问上了一句:“出门前再喝杯茶吧?”沈瑶抬眉扫了他一眼,看他难得这样知情识趣倒也不说什么。只是这时候,走廊那头倒绕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厮来。他倒不像其他人似的只顾低下头去步履匆匆,反倒是走到这边来躬身行礼开口道:“这位仙长,您是上界来的吧?”
沈瑶愣了片刻,倒不是别的,只是未预料到那个店小二会和自己搭话。倒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厮倒好像是误会了他这一刻的迟疑,连忙摆手解释道:“贵客您别误会,我是看您这个袍子和您这个剑,我们洛城到底是离上界近一些,以前也有过来往的仙长在我们这留宿的…”
这小二所言倒是不虚,凡人中习武之人大多穿更利索些的短打,又怎会穿他这一身广袖素袍在外行走。再者沈瑶实在也是无意为难别人,看他那般惶恐,连忙开口应声,拱手行礼回道:“我确是自上界来的。在下沧澜派沈瑶,请问阁下姓名?”
“哎哟,可不敢当仙长这句阁下。小的彭文山,今日叨扰仙长实是有一事相求。仙长可愿听上一听,看看您能不能帮帮忙?”
沈瑶这么一听倒是不奇怪了。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凡间那些解释不了的事背后多半都是些妖兽精怪作祟。沧澜派平日就时常给门下弟子安排各处递来的求助的信函,不管是外门还是内门弟子,每年都逃不掉这例行的课业。
沈瑶以前有他的师兄师姐带着,如今自己也是每年总要带师门里的师弟师妹们去做这些事的,所以应对这场面是再熟悉不过,那套说辞沈瑶更是早就烂熟于心。他浅浅一笑温声答道:“只要是沧澜派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应当出手相助,你不妨细说分明。”
“那可真是谢谢仙长了。我有一兄弟,在我们洛城一个富商的后厨里打杂,他说那林家家里啊,最近闹起狐狸精来了。他们家那个少爷原本好好的一个人,这过去半月来突然憔悴的不像样。还有他们院里的小侍女说,夜里看到过他的房子的窗户上的影子映出来了狐狸的尾巴…这可不就是闹狐狸精了嘛!”
这小二讲完又给他们指了路,到沈瑶和他告别时才又凑过去小声多说了一句:“到时候仙长若是能和林家人提上一句,是城东头同福客栈小二彭文山给仙长引得路,那就是最好了。实不相瞒,我看我兄弟在他家做得好,我也想去他家做,比在客栈少辛苦些,一个月还多五文钱呢。有仙长一句美言,我看这事定然能成了。”
舒望在旁边听到这里只忍不住想笑,这小二倒是够精明。听他开口时那意思还当他是多挂念自家兄弟安危,现在看来倒是为这五文钱比较多。可沈瑶神色却丝毫没有变化,应下这句的时候认真程度不比方才少了半分。等那人走了之后,舒望扫了一眼沈瑶表情,忍不住笑着扬眉说道:“看来沈仙长是一定要管这闲事不可了。也是,走到哪里都要自报家门,自然是闲事只会多不会少。这三日便也不算做那一月里了,权当我还给你之前路上耽搁那些天。”
沈瑶叹口气不做回答,权当没听见舒望话里夹枪带棒的讽刺他这幅做派。舒望日日招惹他他也没说上半句,如今反倒是舒望对他有了不满,他又能说什么还嘴呢?这世上讲理的人总是比不讲理的那些要吃亏的。既然他这般认真的对待彭文山的五文钱,那便没道理不去同样认真对待舒望的这三日。
他拱手侧身,只说了一句“楼主先请”,把那回廊的窄门先让了出来,用这十足的客气还上舒望送他的这人情。他们俩这些天总这样你来我往的要争个上风,如今竟连谁先礼让三分都要争一争,可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沈瑶带着舒望找到林家人院门口敲开门的时候,沈瑶倒已经信了半分这里确是有些怪事了。他们一路走进去,眼见着这宅院建的颇为阔气,内设也处处都雅致,却又说不上来的有几分萧瑟冷清。仔细想来,大约是这院子里下人太少的缘故吧,这样的人家,若是没遭什么变故,怎会连院内落叶都无人扫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