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崇在事后来过一次医院,提了不少水果。
贺函舟对此什么也没讲,他于是踌躇着道了两句歉,在周奎的注视下离开了病房。
很难依靠只言片语来理解或描述韩崇的心理,他是个矛盾且复杂的青少年,刚刚结束了十八岁生日,就误打误撞将同学害进水里。贺函舟知道在最后一刻他的惊呼声不是虚假的,他实打实地看见了一些不大美妙的画面,或许他要用一周乃至一辈子来想通那天出现在河岸旁的女人的手,也要用之后许多个日夜来原谅自己突然爆发的脾气。
贺函舟并不想让他感到内疚,但事实证明,他连自己的祸事都没能解决,就别去解决别人的麻烦。
周奎结束了作业,拎着刀正削苹果皮,“沙沙”的声音像削在贺函舟头皮上,他向一旁瞥了一眼,问:“他和你说我是怎么落水的?”
“他推了你,没想到你脚滑。”周奎声音很平稳,不见任何情绪起伏,“你怎么想?”
“这个答案?”
“差不多。”
“马上就要高考了,胆小是很正常的事。”
周奎对此没有任何评价,目光之中满是了然。
贺函舟调整身后的枕头,力求整个脊背都陷在柔软的棉布里,将被子又向上提了两寸,笑着说:“我最近一年是有点倒霉,成年后就会好了。”
“但愿。”周奎擦了刀,苹果朝前一递,后知后觉地想起贺函舟还不能吃,只得尴尬地收了回来,自己咬下一口。他已经完全习惯贺函舟这种性格,也心知肚明他无法改变贺函舟所思所想,索性也就随他去了,开心就好,无论他的身份是病号,还是从小到大的挚友。
由于“打捞”及时,溺水没有给贺函舟留下太多后遗症,呛水导致的火燎般的疼痛很快平息,贺函舟也逐渐遗忘了它所带来的痛苦体验,或许赖于濒死之中那肉块的触手顺着呼吸机往嗓子里钻,虽然过程不怎么舒服,但至少得益于祂的操作,医生说他恢复得比平常人都快,简直是奇迹性的健康。
所有人都喜欢奇迹,贺函舟亦然。
祂破天荒的没有从他身上获取报酬,而是默不作声地救了他一命,就自此消失了,后来贺函舟得知那天是周奎跳进水里把他捞了上来,为此重感冒了一次,却还坚持到医院来。
蒋旭戏称这是“患难见真情”,就算病倒在医院里他们两个也要是同一病房的两张床。
贺函舟没有评价,他知道蒋旭对他并不像对别的同学那样热情,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微表情总会在放松的时候透露出他不经言喻的许多东西,恰巧贺函舟太善于捕捉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不是故意,也无法忽视。
这表现在他每次的触碰都从衣领、外套开始,每一次交流从来不称呼姓名,每一次相处时永远不会面对面、直视着双眼交流,蒋旭的笑容既冷也讽,看待他与看待韩崇的区别只在于他更安静,也更懂得自己要做什么。
他与蒋旭维系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关系,或者说,他和绝大部分同学都维持在这样一个关系,不愿意太接近,也不愿意太生疏,同学与朋友并不是同一个词语。
韩崇倒是从此以后对他更加愧疚,几乎言听计从地执行他的话——即便贺函舟从未要求过他什么,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的一年高中生活他都不想再和韩崇有任何的近距离交流,但当韩崇过来的时候,他又明确地知道自己没办法强硬拒绝。
周奎因溺水一事对韩崇的印象更差了,贺函舟一边调侃他“为兄弟两肋插刀”,一边又对此十分无奈。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变得再坏了,一切都将在这个夏天、在六月的暑热里结束。
贺函舟不出意料地拿到了保送资格,那天晚上贺建儒破天荒地下厨做了不少菜,特意加上了贺函舟最爱吃的排骨和鱼,两杯白酒下肚头重脚轻,不到九点钟就倒在了床上。贺函舟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子菜也没什么胃口,最后还是安置好了父亲,回到房间去看书。
那之后贺函舟自然成为了最轻松的那一批人,没了学业、成绩,与非人类生物的影响,回到家里又往往是自己一个人,他活了将近十八年从没觉得这样自由过。
身边再次糅合成一个大型熔炉,所有人都踏入其中被锻造、提纯,无数次搅拌重塑,变成一个个适应社会方向的造物,他们是在这一次大型的分流中被重新生产到世界上的新生儿。贺函舟也难以逃脱这大趋势的逐流。
他们班级里没有所谓撕书的仪式,也没有什么激情呐喊的话语,一切都像一个寻常的午后,在安静的班级里留下一些祝福的声音,老师在讲台上站到最后一刻——他们班主任也第一次将一个班级带到毕业。
高考结束的那天夜里周奎被周铭叫走,大概是升学宴什么的,他的兄长在外忙碌,挣钱攒房子也要偶尔帮衬老家的不时之需,赶着高考回来一次,周奎当然没理由拒绝自家人出去吃一顿饭的需求。蒋旭在他那碰了壁,只好转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萨怛落网的当天,贺建儒在郊区埋伏大型仪式,回去也没什么好的,家里没人、连鬼都没有,冷冰冰又死寂一片,不如出去转转。
当晚的聚餐,不只有他们一群高三毕业生。学校附近的饭店、各大商场的团建区域,塞满了模样不同的学生,有的眉间隐隐忧郁,譬如韩崇,更多的却是完全解放的狂欢。先是火锅店、而后是KTV,学生的路线也不过这几种,贺函舟坐在角落里盯着水杯发呆,手机屏幕上周奎的消息跳了两条,就重新归于宁静。
「喝起来了,有点吵。」
「你们怎么样,什么时候结束?」
蒋旭自诩是这种场合的王者,袒着一张笑脸灌了他不少酒,眼见他头重脚轻,就举着酒瓶去了别人那。贺函舟靠在包间内的沙发软垫上,看信息条都不大清楚,抬眼一看不过才晚间八点四十几分,随手打了一段回复:「还早着呢。拖到十点钟不是问题。」
「行。」周奎嘱咐道,「早点回家。」
这后半句大概无法实行了。
贺函舟望着面前人影徘徊,蒋旭的背影将结结巴巴说着什么的韩崇也挡住了,他向一旁侧了侧面,双眼微眯着去看韩崇的动作:他手里好像拿着东西,贺函舟勉强可以辨认出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而韩崇的手隐隐发抖。
身边柔软的沙发垫忽然下陷,贺函舟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那少年的影子,仍旧注意人群中的动作。他们像是完全忽视了贺函舟的存在,没有招呼他一起,而是自顾自地围起了桌,贺函舟忽然发觉这一行人中的绝大部分已经离开了,剩下五个人握着一支笔,在小声地商量什么。
一杯酒递到他眼前:“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