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个子的男生姓韩,声音总是蝇虫似的十分微弱,从来没有大声念过自己的名字,于是在同学口中,他的称谓变成了“喂”。一直到高二上学期,贺函舟才在老师的许多次点名里记住了他的名字:韩崇。
彼时他的成绩已经一落千丈,老师恨铁不成钢,总说他吊车尾似的挂在最后几名,鼓励教育与激将法试了个遍也不能撼动他的排名,逐渐就被归纳到差生的行列里了。
其实贺函舟知道他考入时的成绩很优秀,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隐隐约约也可以猜测到些许端倪,比如桌子上的塑料垃圾与卫生纸,校服上的墨水和牛奶渍,他永远低着头、弓着背,与人讲话时眼神躲闪,几乎从不主动搭话。
贺函舟没想到他今天会开口,甚至请求一同去河边逛逛,这简直是三年以来他们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交流。
韩崇叹着气,像是纠结了很久,才擦着手心的汗,慢吞吞开口道:“我其实看你好久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知道蒋旭他们不太喜欢你吗?”
“……啊。”贺函舟恍然。
要是就为了这件事,那的确没有太大必要。
韩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你不问吗?他们主动找你过来玩的吧?”
“但我不是因为他找我才来的。”贺函舟说,“在朋友、成绩、前途面前,他这件事可以忽略。”
“……你心真大。”韩崇站在水边,往河里踢了一块石头,“我要是也像你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不和老师讲?”
韩崇愣了一下,回头看着贺函舟的脸,沉默很久后才能确信他所说的是什么事情,半晌后竟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你说笑话啊?还有一年就高考了,老师哪有空管这件事,再说蒋旭成绩那么好,家里又有钱……我爸妈支持他也不会支持我。”
贺函舟问:“你爸妈不信任你?”
“从来没信过,”韩崇说,“我本来想着考了高中就离开他们了,结果他们租房子到了学校边。我以为我成绩好就没问题了,但是他们还是……考上重点高中不会有变化,我就像是拉磨的驴,你说好不好笑?”
“……”贺函舟没答话。
韩崇自顾自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特别羡慕你,成绩好,长得好,有个好爸妈,人也很好,我一直觉得一个好的家才能养出好的人,好的土才能种出好的花。”他沉默了一瞬,“你知道我为什么被欺负吗?”
“为什么?”贺函舟问。
“因为我一无是处。”韩崇冷冰冰地说,“我长得不好看,个子矮,声音难听,又穷,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没有兴趣爱好,只有学习才是我的出路,但现在我连学习也没有了。我看书是错的,玩游戏是错的,成绩无论好坏都是错的,不会交朋友,没人帮我说话。”
“你是个好人,你会帮我吗?”
贺函舟看着他,韩崇情绪很激动,好像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感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让贺函舟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并不是因为他的发泄,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试着捕捉到哪怕细微的区别,然而还不等他发现什么端倪,韩崇就继续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我特别想杀人,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杀了。后来我觉得不行,杀人犯法,我这么做了好像和我爸妈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我特别可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害我到这个地步的真凶,我爸妈就是凶手。”
“韩崇……”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啊,我以为连你都不知道呢。”他抹了抹脸,苦笑一声,“我真的没有人可以说这些事,有时候我觉得我要疯了,我得死。你能不能理解?”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贺函舟意识到这一点,向球场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他只得说:“你先冷静一下……”
而后伸手去扯韩崇的胳膊,试图让他远离水边。
就在手掌接触到他的衣袖的时候,韩崇不知怎么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向前一搡,贺函舟毫无预料地退后了一步,半只脚踩着河坡松软的土块。
他稳了稳身子,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平衡性足够高,韩崇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危险,连忙露出后悔的神色,想过来扶他一把。贺函舟摆摆手,“没事”没能说出口,就忽然觉得脚腕一凉,踩在土块旁的脚骤然向下一沉,被一股极大的力气向河中拖了下去!
落水前最后的声音是韩崇的叫喊,已经可以用尖叫来形容,贺函舟知道他的恐惧来源于什么——他脚腕上握着一只无比苍白的、枯瘦的手,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终于想起方才在韩崇身上察觉到的异样感是什么,然而已经太晚了,那只手没有任何松开的打算,硬生生拽着他向河水深处沉去,贺函舟很快就没法呼吸,冰冷的水流顺着口腔与鼻腔灌进气管,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将他完全淹没,求生欲让他不断挣扎起来。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
水下漆黑、阴沉,那只手的主人长什么样子贺函舟不得而知,他没能睁开眼睛太久,就在溺水中意识昏沉,只隐约感觉到腰部被什么东西缠绕住,向上猛地一拖——没能成功,脚腕处的痛楚刀割一般,几乎刻进骨头缝中。贺函舟试着伸出手去握住腰间的力,可手软腿软,浑身失力下沉,几乎是无用功。
他听到韩崇的大叫声,但这里明明离岸边很远才对。贺函舟昏昏沉沉地想,身躯即如浮舟,开始飘忽不定;又譬如芦苇依风,转瞬间堕入到前者无可匹及的混沌里。
耳畔只有“嘀——嘀——”的响动。
不是水、不是哭泣、不是什么在鸣笛。
贺函舟试着动了动手指,细微的动作被一个人握在掌心中,贺函舟想要分辨这种潮湿的触感,是自己身上的河水,或者是他身上泌出的汗,肺管火烧般的痛楚几乎将五脏六腑翻搅着挖出来,身体内的一切东西都需要换新。
他尽力睁开眼,白光灯灼得双目昏花,景象扭曲,头脑眩晕,一切破碎的东西缓慢地拼凑成红绿两色。那块肉无比安静地站在他床边,身后是来往的护士。
牵住贺函舟的是祂身上的一只腕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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