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珏在梁忘怀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他在哼歌,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问:“这支曲子叫什么?”梁忘道:“不知道。”他笑着解释,他只是随口就唱了,但它叫什么,他是在哪里学的,他全都已不记得了,甚至连这曲子原本是不是那么唱的他也说不上来。沈天珏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将那最后一句过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抬起眼睛问他:“你可曾对迟师弟唱过?”
梁忘失笑,道:“我俩只是朋友。”他吻了吻沈天珏湿润的眼睛,又道,“我没对他唱过情歌,更没同他做过这种事。”
沈天珏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突又问:“那赵南雪呢?”
梁忘道:“自然也没有。”稍一踌躇,终于还是微笑着在他耳边道,“但我想他俩应该是做过了。所以,”他眨了下眼睛,“所以我当时绝不能让他落在你手里。”
沈天珏又哼了一声,低声道:“我瞧着是个变态是吗?”然而摸着他胸前未消的伤痕又觉得自己的否认毫无说服力,只得低了头在他胸口那些伤痕上轻轻亲吻,过得好一会儿方道:“都是因为你戴着它。”
他说的是那些珠子。他贴在梁忘的胸口上,那香气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然而他此刻已浑不在意。那个人也好,东海也好,就算这个人真是东海的奸细,是那个人的阴谋,他都不在乎。他若敢骗他,他就杀了他再自尽,横竖这会儿他爱他。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很恍惚了一下,他想竟有一日他脑子里会钻出东海什么的毫不重要的念头,真真让人大吃一惊。可见人一旦堕落,特别是自甘堕落起来,就会变得何等的没有下限。变得对未来的一切都不在乎,只求握住眼前,哪怕只是一丁点虚幻的幸福。
沈天珏从来不知道自己如此地孤独,如此地渴望爱与被爱,甚至直到现在他仍不敢确定他同这个男人之间是爱还是另一些别的东西,或许都有,毕竟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纯粹的东西,而就算有,也只是稍纵即逝的刹那。复杂的、纠结的、爱惧疑欲交织的感情才是更多时候的存在。
他想他仍记得海无生,但已不再有怨,回忆不再痛苦,他想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的确易于宽恕。他轻轻叹息着,轻轻抚摸那些珠子,像在抚摸过去的自己。
梁忘低声道:“你不喜欢。”稍稍一顿,又道,“但我自醒来就一直戴着它,我总觉得它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沈天珏道:“没关系。我不会同一件死物怄气。只是,”他难得的踌躇了一下,这才又道,“你没有从前的记忆,难道从来没想过找回?”
梁忘笑笑,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很快又消失了。他道:“没有过往的记忆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让我感觉不安,人似乎总是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将要往哪里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小迟的。”
一个忘记了过去的人同一个想抛弃过去的人碰到一起,彼此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过去虽然是种财富,同时也是种负担。我从小迟身上找到了我需要的答案。如果上天要让我失去一些东西,那我就没必要去执着于找回它,重新制造新的回忆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他似乎又觉得这么说有点太过无情,于是又补充说他也并不是抵制恢复记忆这件事,如果它要回来他毫无意见,他只是对于这件事不太积极。但若要他假装出积极努力的模样,他又会觉得十分可笑。
“我想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应该不是为了做一个让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人。”他说,“至于别人怎么认为那与我无关。”他有点恶意地挖苦了一句,“这世上大多数麻烦都来自于总有人想要教别人做人。”
沈天珏满面狐疑地看他,用一种充满怀疑的口吻问:“你在说谁?”
梁忘只是微笑,沈天珏爱他这种宽容得没心没肝的笑法,同时又恨他这种宽容得没心没肝的笑法。他虽已作了欲望的俘虏,却又不甘于受他的摆布,他恼恨于自己在性事上的笨拙,却又野心勃勃地想从他那里索取更多。他想他始终还是学不会坦率,他问他记忆的时候其实更想问的是,若有一日那个唱歌给他听又或是他曾给人听的那个人找上门来,姑且不论是否有那么一个人,但若他找来,他待怎地?他对找回记忆如此的不积极,是因为他被伤过心,还是因为他本就没有心?又或者丢失了心?
沈天珏感到一种甜蜜的痛苦,同所有失陷情网的人一样,他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身体疲倦而精神亢奋,感情丰溢如夏日的蝉鸣,理智则像冬日的阳光一样稀缺。他为不确定的未来编造情节,幻想或许有那么一天梁忘的爱人找上门来,但他旋即又想或许不会有那么一天,因为他很快就会死去,如师长们的预言。
幻想梁忘有个旧情人这个念头令他感到恻然而心软。他抚摸梁忘的面颊,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又去吻他的嘴唇,像个索求无度的爱人。近来他已学会了与梁忘分享那奴仆送过来的酒,今夜也不例外。酒的味道同梁忘的嘴唇一样令人着迷,他贪婪地吻他,享受那甘甜又辛辣的余味。
梁忘曾经拥着他和他聊过他在酒坊里酿酒的情形,发酵的时候一室的酒香,他就噙着那口酒香吻他,通常把自己先吻到呼吸困难。
他主动的时候,梁忘总是表现得很配合并且绝不敷衍。
自从第一晚把他做到晕过去之后,梁忘便再没让他在高潮时晕绝过。他似乎很快便把握住了他那颗心脏能够承受的极限,总能让它在自己最舒适的高度上享受快感。他之前还担心梁忘不肯再同他做这件事,但第二天晚上他搂着他求欢的时候,梁忘一点也没有犹豫。
他在高潮来临前喘息着问他:“你不怕?”梁忘问:“怕什么?”他说:“我会死掉。”梁忘说:“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他怔了一下,随即被高潮打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偶尔总是会忘记,梁忘是个死过一次的人,甚至或许他本身就是死亡的化身。但他此刻一点也不在乎。
他低头看梁忘的额头,他的右额上一块小小的似是灼伤后留下的伤疤,平日被一点额发遮住了,这会儿近在咫尺,纤毫毕现。他很想吻一吻它,又克制住了,末了轻声道:“书上说,人若遇到真心爱的,有时反会患得患失,裹足不前。”
梁忘闭着眼睛微笑道:“所以就得需要另一方勇敢些。”他说完这话突然沉默了一下,睁开眼睛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又似乎是哪里的感悟。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
他说:“这世上有那么多遗憾和痛苦,所以才需要片刻的快乐与安宁。现在的我就很快乐安宁。”
他没有告诉沈天珏,他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感受过类似的快乐与安宁,虽然记忆是一片空白,身体与心情却留住了曾有的印迹,他想他的过去至少确定是有过幸福的,现在也是。
他抚摸着沈天珏的腰背,感到那里的肉似乎确实是多了一点点。没有了师弟们供奉的白水糊糊,每日里跟着阮鲜鲜一行吃上正常的食物之后沈天珏反倒长好了些,唯一的遗憾大概是他之前构思的菜谱只能等日后再说了。天应该快要亮了,窗纸上微微的泛白,黑暗便似乎淡了那么一点点。他突然道:“南雪曾经弹过一支歌谣,说是波斯传来的,曲子我唱不好,但歌词很有意思,我念给你听。”
沈天珏“嗯”了一声,他便拥着他,在这黎明与黑暗交界的时间里轻声念道:
“我的爱人呀,请再浮此一觞。
清酒可解昨日的懊悔,明日的愁肠。
明日呀,明日的我,
许已同七千岁前一样。”
从地图上看,从他们出发的地方前往西山剑宫有五条路,三条官道,两条小路,但最后都会在回燕城会合,然后穿过那条长长的峡谷。棺材队走的是官道,原因也正是因为他们扛了棺材。沈天珏带着梁忘原本走的是与瑟瑟迟天璧那队相同的官道,但如前所述,他们遇到了一场突来的暴雨,原本的道路被淹没,他们只好改走了另一条,结果撞上了棺材队。而在迟天璧与棺材队相继到达回燕城后,赶超小路的赵南雪小队终于跌跌撞撞地赶到了目的地,而他们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预期中的头名变成了现实中的车尾。
他们在途中已经商量好了到达回燕后的安排:他们不去客栈。海无生说城外有间寺庙,他们先去那里借宿,然后由燕燕去镇上打探。她认识梁忘也见过那名女子的样貌且无人知晓她的存在,是最合适的打探消息人选。然而等到燕燕当真去了,赵南雪反倒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他这一路上想着与迟天璧相见,到了今日却突然有点害怕起来,然而究竟是在怕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海无生觉了便笑他近乡情怯,赵南雪轻轻拨弦,音不成调,只弹得两下又停手,自言自语似地道:“其实他师门也不过要他回去比一回试,又不是要对他不利……”
海无生微笑道:“那你见他不见?”
赵南雪苦笑道:“他那日若当真不辞而别,我俩也不过一段露水情缘,就那么罢了。偏他那师兄多事……”
海无生道:“你若真想与他相忘于江湖,这会儿亦大可拂袖而去。”
赵南雪瞪着他不说话。
海无生便悠悠地道:“我说的自是实话。西山剑宫尚有仰仗他之处,便算他有什么过失,一时也不会为难他。燕燕姑娘的哥哥与西山剑宫无怨无仇,更没什么可说的。现下有麻烦的倒是你。”
突听得寺内钟响,一个和尚领了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进来,往他们对面最边上一间开了门。原来这寺庙是这城外最近的一间,向来法事昌隆。他们来的时候东厢住客的房间已满,海无生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才让住持同意他们在西厢这停棺的院子里暂借了间屋子。一时只听脚步声乱响,又有人过来开了旁边第三间房门,有家丁模样的人进去抬出一口棺往前殿做法事去了。
二人从窗户看着这人来人往,一时又安静下来,过得好一会儿,赵南雪才低声道:“你说得是。”心中一阵难过,涩声道:“我偷偷见他俩一面便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