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阳光正烈,他们在路边的树林里小歇。秋意正浓,望出去是苍绿与金黄的交错。远处的山巅有翻卷的云群与飘忽的白雾,民间喜欢将那称之为诸神的呼吸。那个男人如常地先替阮鲜鲜铺好毡毯备好酒具果盘待她落座后方才取了水囊去不远处的溪边装水,梁忘说他也想去那边方便。沈天珏不想搭理他,阮鲜鲜更不想,于是他俩来到溪边,一个去打水,一个便站在岸边观望。
梁忘当然不是真的想方便,他只是心情愉快以致有些失智,于是犯下了所有人在这种时候最易触犯的毛病——多管闲事好为人师。他突然问:“你为什么不肯对她好一点?”
那个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困惑与惊讶目光看向他。梁忘便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肯对她好一点?”
他反问:“我对她不好吗?”
梁忘道:“给她不想要的,却不肯给她想要的,我不认为这叫好。”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知道什么是她想要的什么是她不想要的?梁忘说我只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她不想要的。他满是伤疤的脸上挤出一个令人颤抖的苦笑。他突然问那你呢?你昨夜那样对他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之快还是因为爱他?你那样对他是好吗?是他想要的吗?
梁忘想想说我不确定,他又沉思了一下,说但我不后悔,他是个好孩子,我会负责。
他这话又或者是“负责”两个字触到了那个男人的痛处,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尖针般恶毒的嘲讽,又旋即转过一种绝望的悲凉,最后又变为沉痛,他实在是个温和的男人,所以他最后只说:“负责。你俩都是男人,你知道,你并不需要对他负责,没有人需要你对他负责。”
梁忘说这同男人女人无关,他需要,我就给,他不需要……他说到这突然失笑,喃喃地道:“搞不好是我需要。”
那个男人又露出了那种令人战栗的苦笑。他说你说得对,是我需要,我不能给她想要的,我是个自私又无能的男人,不,我甚至不是个男人!但我不能离开她,至少现在不能。
梁忘说因为我们?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是因为其他东西?”
那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道:“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位夫人来庙里还愿,她的容貌同你有八九分相像。”
梁忘不假思索地说或许说不定便是我母亲吧。他便又冷下脸说也或许只是凑巧相似的陌生人。梁忘便笑笑。他说你不问我是在哪里见到她的?梁忘说你这不就替我问了吗?那个男人怔了一怔,这回是真的笑了。他说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在乎?梁忘说谁说的我若什么都不在乎还会带着你们走这一路?只是我在乎的只有现在与将来。过去,他顿了一顿,说你知道的,我忘记了。
他说忘记了的时候毫无遗憾与失落,就像在说我掉了两文钱一样随意,那个男人便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真是我遇到过最冷酷无情的男人,爱上你的人真是可怜,因为你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你没有心。”
梁忘觉得自己很冤枉。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爱这种东西令他困惑,他想那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比起它的另一个形态欲望它显得过于做作与无常,远不如前者简单坦率。像深夜的海。
他今日第二度想到海。
但那个男人的指控,他想,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熟悉,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人,没有心的人。赵南雪总爱说他说不定是个菩萨,但菩萨可不就是不会爱任何人没有心的吗?
但沈天珏是那么鲜活真实的一个人。他回去时他在假寐,虽然闭着眼睛,呼吸却明显顿了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沈天珏偷偷将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来看他,这回换他假寐,但那目光是那样炽热刺得他生疼,他只好又睁开眼睛回看过去。沈天珏的脸便慢慢地涨红了,他终于忍受不住站了起来,说我去方便方便。
通常男人说去方便的时候至少有一半都不是真的方便,所以沈天珏只是对着那棵树发了一会儿呆,但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目光一瞥看到那四个脚夫围着棺材亦在歇息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似乎从未见过那四个脚夫去方便。
这实在是件很诡异的事。他们同行已有近月,虽然夜间时常各宿一处,但日间休憩时似乎当真未曾见那四个脚夫离开棺材去方便。他们四个简直就像棺材生出来的四只脚,不是他们抬着棺材,倒似棺材生出了他们四个一般。
沈天珏并不信鬼神,却在海无生口中听过无数狐妖鬼怪的故事,大白日里他朝那棺材又看了一眼,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以至他快步回去的时候梁忘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凉的,他当然更不能承认他刚刚在想什么,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突又沉下脸说放手。
梁忘爱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沈天珏则恼恨他这浑不在意的模样,那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自以为是——貌似截然不同,本质上却或许是同类。讨厌,他忿忿地想。
然而晚间投店的时候他却堂而皇之地为自己同梁忘要了一间房。
罔顾阮鲜鲜的诧异,他态度强硬不容置喙,阮鲜鲜对他突然的强硬显得有些意外,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不管出于何种考量,她用一种夹杂着嘲讽与同情的眼神在他二人身上转了半晌,最后冷笑着转身离开。
梁忘钦佩她的风度与优雅,但他还没有宽容到去体谅她情感的地步,得意忘形的事做一回便已够了,何况他现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毕竟他俩现在的状态大概可以算是……新婚燕尔?
梁忘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从来就不是,君子不会乘人之危,更不会得寸进尺。但他并不后悔,一点也不。沈天珏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就已做下了决定,虽然后续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不过无所谓,这种事只要双方快乐,其他都不重要。他想他希望沈天珏能在这件事上感受到快乐,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他理所当然地应该享受到性事带来的快乐。不,不止性事,还有爱情。
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是不可能长久压抑自己的,无论是被爱的渴望还是爱人的渴望,都在年轻人的血液里流淌激荡,是最不受理性控制,也最不合乎规范的东西。它往往违背利益、带来危险,让人丧失尊严。然而一个毫无自尊的人无法获得爱情,一个过度自尊的人往往也同样。
梁忘不确定自己是哪种人,他只知道沈天珏用那样渴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无法拒绝。
他想他没法不怜爱这个男人,不计后果,不想将来。
沈天珏毫无疑问还没有忘记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人,但他的所有犹疑、抗拒,与其说是对对方的余情未了,不如说是因失败的恋情而导致对自身的强烈置疑。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骄傲的,或许不如赵南雪坦率,但那种对爱的渴求与真诚却无疑是相似的。
梁忘想自己或许连个好人也算不上,但这不代表这件事是错的。不管未来如何,至少现在,在这种难以描述的境地里,他俩的拥抱是真诚的。
年轻人的欲望永远无比直接,赤裸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只是微微摩擦,沈天珏已急不可耐地硬了起来,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热情吓了一跳。梁忘便一边抚摸他一边轻声安慰:“你还年轻嘛,这很正常。”沈天珏很快又被他弄得晕晕乎乎起来,然而狐疑却不免更重。因为他依然很紧。虽然快感一波又一波打得他无计可施,但被进入的时候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咬着梁忘的肩发出哽咽。梁忘对他说洞房都是这样的,新娘子可不都总要哭哭啼啼一下你也不是不舒服对吧?否则不会把我夹的那么紧。他说到紧的时候沈天珏感觉脸更热了,但他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他想这人哪里会说好话?!所以他白日里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对劲,他认知里的洞房显然不是这个样子,姑且不论他知道的洞房都是男女之间……不过既然男人之间也能做这样的事,倒也不能不算是洞房。但听说有些雌蛛洞房之后会把雄蛛吃掉,若是两只男蛛做这样的事,事后又是谁吃掉谁呢?
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紧紧夹着梁忘求欢的姿势还真像只蜘蛛,不由得心中一荡,不轻不重地在梁忘喉结上咬了一口。这人咬起来真是可口,他想。梁忘问饿了?他说迟早吃了你。梁忘低低地笑,说:“原来你是只蜘蛛精。”
他同沈天珏说赵南雪曾经形容迟天璧像个螳螂精,沈天珏在脑子里描补了,忍不住咬着嘴唇笑问那你是什么?多年积习,即便是最欢愉的时刻他似乎也不会像赵南雪那样开怀大笑。但很多时候节制的笑容往往最为动人,尤其是在情动之间。他长年少见阳光,皮肤雪白,左颊上一颗痣也没有,却有一个深深的酒涡。这般笑起来那酒涡醉人之极。梁忘瞧着心神荡漾,凑过去在他轻挑的嘴角上轻轻一吻,轻声道:“大概是只被网住的蚊子精吧。”
他想他们这一行倒还真像一群西行取经的妖怪。但若真要论起来,或许只有那口棺材看上去比较像会钻出一只妖怪。但众所周知,棺材里只会钻出鬼,而对人来说鬼和妖怪其实差异不大,即便那只鬼是自己的亲人,否则阮鲜鲜偶尔看向那口棺材的时候眼神中不会挟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梁忘回想这一路上阮鲜鲜的态度,她并没有过多的关注那口棺材,甚至有时整日也不看它一眼,只有第一天将他关入那口棺材时他在里面流了一身的汗,她抱怨了,让人清理。
他还记得那口棺材内中的形态。枕木内的空间比想像中大,把他同赵南雪一同装进去也绰绰有余,而言啸天显然不是个如迟天璧般高大的人,他那被白布包裹起来的骸骨似乎看上去体积同他差不了多少。他躺在那,那白布包裹的骨头就躺在他身边,棺材只要略一个摇晃它或许就会打过来,直打到他脸上。
但那棺抬得很稳。或许因为太稳的缘故,棺材内的空气似乎是停滞的,虽然透气孔就在他颊边,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空气的流通,这种压迫感让他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到,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已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