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知道错了?”
家主的手臂贴在颊侧,纪惟不好再扇自己耳光,只能在他脚边不住地叩着头,又卑弱温顺地用红肿脸颊去蹭他的裤脚鞋面,反反复复地用打好的腹稿表忠心:“主人,下奴真的知道错了,下奴不该顶撞主人,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给脸不要脸地拿乔……下奴自请七十鞭,求主人饶恕下奴这一回,下奴一定听话、一定听话……”
“停。”
时晏临对下面人的要求向来都是令行禁止,更何况是问责的时候,纪惟贴在他脚边立刻停下了狼狈的求饶动作。
“下次给小顾送信知道该往哪送了吗?”
这句话问得有点奇怪。
纪惟琢磨不清他到底是在意指顾期宁还是其他,但书信私联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向来是家主所不允的。应付时晏临实在太费心力,多说多错,纪惟思前想后最终谨慎地回道:“下奴身份低贱,不配攀扯顾大人……”
他伏得更低了些,把自己摊开了放在男人能够随意踩踏的位置,来表达下位者卑微的讨好与臣服,嘴里说着笼统认错的话:“下奴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宥……”
车轱辘话说了两遍,时晏临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纪惟无法窥见主人的脸色,生怕自己太过聒噪,只好紧紧闭上嘴。
书房里回到了令人压抑和窒息的一室寂静。
纪惟也不知道刚刚哪句话或是哪个动作惹了时晏临不满,明明之前已经撬出一丝松口的缝隙,转眼又冻成铁板一块。他不敢再乱去触情绪不佳的家主大人的霉头,只能维持着低低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着。
头顶传来纸页翻动声,时晏临又开始批阅公务。
虽说服侍主子久跪是常事,可这实在太久了。从前他在训奴房还可以跪一整天,如今年纪渐长耐力远不如前,加上前面跪的三四个小时,酸麻的感觉就快要把他淹没。但是这还远不及他的极限,没到极限就逃避惩罚,他就真的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纪惟一边数时晏临翻过的页数,一边估摸着还剩多少公文。那几沓堆积的文书太多,至少还有上百份,没有再五个小时根本批不完。可是他大概率撑不住五个小时,不过一个多小时过去,折叠的四肢就渐渐失血,麻痒堆叠成酸痛,抽筋的小腿跟针扎似的阵阵刺疼,过度刺疼后是扭曲的麻木。
第二十四份、第二十五份……
眼前有些眩晕发黑,纪惟闭上眼,把嘴里磕破的伤口咬得更深了些。然而疼痛勉强只能让他清醒一瞬,没过多久,弥漫在鼻腔喉头处的血腥味就恶心得他头脑更加昏沉。他忘了自己数到第几页,时快时慢的纸页翻动声像是没有尽头。
一旦失去了对准确时间的预估,长久的折磨就变得越发难熬。咬牙不知道又跪了多久,纪惟已经维持不了标准的跪姿,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脊椎骨,只剩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他蜷成了一个伏在地上的奇怪姿势。四肢好像与躯干分成两截,软绵绵地挂在两边,还能动弹几分的指尖因为抠在地上太过用力而有些破皮。
乔换坐姿的男人鞋尖踢到他的肩侧,失去知觉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歪斜着倒向一边,脑袋混沌间纪惟下意识地张嘴咬住了面前男人的裤脚。
时晏临分了半个眼神过来,被失重感惊醒的人连忙费力地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脚趁机换了个方式讨饶。叼着衣料发出的虚弱声音含糊不清、轻得快要听不见:“主人……求、求您……求您饶了阿惟……不要生阿惟的气了……”
这话说得有点出格,不管事实如何,在面上一个侍奴哪配得上让主子生气。
纪惟过载的脑子里一下子顾不上这么多,他只知道束缚在他身上有如实质的压迫感,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松了一些。那只脚挑起他的下颌,纪惟昏沉地被抬起头,径直对上家主居高临下黑沉沉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听见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话:“知道信该往哪送了吗?”
虽然之前的回答已经帮他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但是刚刚痛苦的久跪让纪惟实在没有心力再猜测家主大人的心思了。他分明表现得都低得不能再低、弱得不能再弱,今天的时晏临怎么还是没有半点要放过的意思。纪惟被这种奇怪的问话和不干不脆的惩罚折磨得几近崩溃,开口间带着几分明显的哭腔:“不知道……阿惟不知道……呜……阿惟听主人的……”
时晏临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脚下的侍奴在无尽的罚跪和反复叠加的心理压力下明显已经快到极限,盖在半阖眼皮下的瞳孔有些涣散,完全不见平日里满眼都是不该有的小心思、还故作温顺听话的圆通模样。他在刚刚答话时目光因为愤懑而亮了一些,又在长时间的沉默对视中慢慢熄灭,双眼逐渐失去焦距,像是两颗呆滞的、不会转的黑色玻璃珠子。
时晏临最终还是松了口。
“记住你说的话。”
跪着的人在听到这句赦免的瞬间松开手软倒在地上,浑身都在痉挛发抖,整个人仿佛半死过去。
纪惟毫无形象地躺了一会儿后才捡回几分清醒,他一边咬牙忍耐四肢回血的疼痛,一边因为逃过一劫而后怕和庆幸。时晏临真是越来越难搞了,这么发作他还不如像以前一样直接动手抽他几顿鞭子来得简单痛快。
大不敬地骂了两遍才想起来还没谢恩,纪惟勉强用刚刚积攒的力气捧起男人穿着家居鞋的脚,小心翼翼地用脸颊蹭了蹭,鞋底坚硬的边缘很快在指痕斑驳的颊侧又留下几道凌乱的红印。
“谢谢主人宽宥……”纪惟想起刚刚时晏临的反应,有些逾矩地多加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虚假恶心的话:“谢谢主人心疼阿惟……”
又在打蛇随棍上地装可怜。
时晏临低头看向地上的人,纪惟睁着一双貌似无辜的眼,蜷在他脚边像只被雨淋透的小花猫。时晏临有些无奈地俯下身把瘫软的人提起来抱坐到腿上,他心情奇异地变得不错,连周围向来冷硬的气场都变得柔软许多。
他从背后握住纪惟还在颤抖的手,那只细瘦的小手掌心殷红,因为刚刚的自惩肿起薄薄一片。时晏临慢条斯理地探进他柔软的指缝,两只手交叉相握间十指紧扣,一起打开了装满公印的盒子。
“你想给小顾什么评等,就敲下去。”
刚脱离险境的纪惟完全把之前说的‘不敢妄议’丢在一边,他没敢停顿,姿势别扭地拖着时晏临的手取出里面的一方小印。按下的瞬间,‘优等’的红色印记永久留在了纸页上。
时晏临放好公印,又从一旁的纸堆中取出一份还未批阅的文书,摊开后贴上空白的标签,然后把一支笔塞进了纪惟空着的手里。
纪惟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他一边看这份提案报告一边构想,第二遍复读完的时候已经用摘要和几点建议填满了标签。
他的主人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松手间勉强算是放过了他。
时晏临分出所有还未处理的文件放在一旁,似是惋惜地感叹了一句:“阿惟,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这么脆弱,又到处都是软肋,乖一点不好吗?非要浪费力气跟我犟。”
纪惟对于家主大人上述仿佛他自讨苦吃的发言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但是他向来是个很随遇而安能屈能伸的人。第一笔既然已经落下,再多看一百份文书,日后追究起罪责来也没什么分别,还不如早干完活早下班。
坐在男人怀里做事的感觉诡异地仿佛有虫子在背上爬,刚被敲打过的人不敢有半分不满,他乖觉地把纸堆搬到腿上,小心避开了肿起一圈的膝盖。
纪惟粗粗翻了一遍,所有文件的部门种类标识明确,轻重缓急都有记号,时晏临之前也已经处理完大半,剩下需要他做的其实并不多。时晏临几年前亲手教会他遵守时家的规矩,如今又亲手逼迫他破坏时家的规矩,要的无非就是一种态度而已,一种完全屈从于他、奉他为圭臬的态度。所谓的规矩不重要,压在他头顶的‘时晏临’三个字才重要。
于是纪惟在排列文件和填写标签时尽量让自己不去思考递交者是哪个家族的裙带、提案又利于哪个世家,只以军部职位和时晏临个人的亲疏远近作为标准。显然他的举动还算称他主人的心,之后的时间时晏临都没有再为难他。
虽然已经三四年没有在书房工作,但过去的记忆和长时服侍于家主左右的眼色经验还在,不过两个多小时,最后一份文书就收了尾。
纪惟僵坐在时晏临腿上,乖乖安份地等着今天最终的释放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