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逢茫然地站金陵南站,碰碰宋与还的胳膊:“你和邓叔说了吗?”
宋与还摇头,一路上都没睡好,他现在不想说话,李相逢拉过他的手,去摸手表,通话记录里显示邓叔打了三次电话,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说帮他俩请好假了,结尾是旅途愉快。
李相逢把他的手放下,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旅行。
宋与还从书包里拿出棒球帽,自顾自戴好,慢吞吞地说:“你不是想看梧桐吗?我带你来看。”
李相逢怔了怔,他从未说过,只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想过……
新街口是个大站,游客如过江之鲫般涌进,两人都没能出站,还被挤到两截车厢的相连处,宋与还带他来金陵仅仅是为了看梧桐树,那任何一站都可以下车,因为没有一站是目的地。
李相逢又气又怕,他气宋与还一时兴起,又怕他知道母亲做的职业是不入流的皮肉生意。
错过四个站他们才走出车厢,宋与还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矿泉水,付了钱,第二瓶水迟迟没下来,他捣鼓了几分钟,才拿到第二瓶水。
两人一块儿坐在地铁站给游客休息等待的长椅上,宋与还的帽檐压很低,李相逢看不清他的表情,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
“对不起。”宋与还捏着矿泉水,神情严肃。
李相逢看着他,没说话,宋与还的眼瞳里出现一丝无措,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见李相逢没反应,他快速做了决定:“那我们回衡城吧。”
千里迢迢来,又突然说回去,李相逢被他气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看梧桐树?”
宋与还不假思索:“你说梦话,说了两次。”
这倒是符合宋与还事不过三的性格,李相逢点点头,把两瓶矿泉水放进书包,站起身:“那去看看吧。”
两人坐了反向的地铁,顺利从新街口出站,如果只是欣赏道路两旁的梧桐树,那无论去哪里,李相逢都能坦然面对。
宋与还以为他还在生气,一路上铆着劲儿找话题,李相逢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从前两人说话的频率不高,又待在一块儿多年,培养了十足的默契,可李相逢从未见过宋与还这样,宋与还少语时就很粘人,此刻带了一点刻意的示好,他觉得有意思,又是和寻常不一样的宋与还。
直到夕阳温柔地在他头发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光晕,李相逢伸手捂住了宋与还的嘴:“歇一会儿,宋与还。”
宋与还站在原地,白皙的脸颊唰地染上一层绯色,李相逢忍不住笑出声,说他的脸像夏日里的水蜜桃,白里透粉,宋与还立即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李相逢追过去,拉他的手腕:“你去哪儿啊?”
宋与还气急败坏地甩了两下,没甩开,瞪了他一眼,继续大步向前走,李相逢知道自己把人惹着了,要尽快哄,眼睛瞥到马路对面的一家当地特色美食店:“走了这么久,饿不饿?前头有家鸭血粉丝汤,我带你去尝尝?”
宋与还不搭理他,李相逢继续努力:“还是你想吃梅花糕,海棠糕?”
“鲜肉汤团和荠菜汤团呢?”
“梅干菜烧饼配豆浆?”
“小馄饨!小馄饨可以吗?”李相逢往前跑了两步拦着宋与还的身体,顺势牵过他的手掌,“生气和吃饭是两码事,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
“二两牛肉锅贴,一屉小笼包,两碗鲜肉馄饨,都不要香菜,一碗汤底不加虾皮和白胡椒。”李相逢熟练地点单,宋与还坐在远处,手里捧着一大块热乎乎的桂花糕。
宋与还吃了小半块就不吃了,李相逢捧着刚出锅的锅贴和小笼包过来,接过他吃剩下的桂花糕,两口就吃掉了,香甜软糯,和衡城的味道相似。
宋与还小学时长过两回蛀牙,夜里疼得钻心挠肺,就没那么喜欢吃甜食了,更中意鲜辣口,糖醋次之。
李相逢拿了只蘸碟,舀了三勺辣椒酱,老板端了两碗馄饨过来,热情的安利桌子上的醋,说是自家酿的,比镇江醋更香,李相逢点点头,在蘸碟角落倒了一点醋。
宋与还夹起一只牛肉锅贴,吹了吹,蘸着辣椒酱吃,李相逢把没有馄饨碗里的葱白全捞进自己碗里,宋与还这才开始吃小馄饨。
两人棉服里还穿着白鹤初中的校服,老板眼尖瞧出来校服衣领,试探地问他们是不是隔壁区初中的学生,李相逢说是,朝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冬季的黄昏很短暂,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
老板得到想象中的答案,憨笑起来:“喔!那你们可别玩太晚了,家长要担心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吃东西,外头进来两个客人,老板又热情地招呼新客人去了。
李相逢没见过爸爸,妈妈好多年没回家了,对面的宋与还……李相逢惊觉自己从未见过他的爸妈本尊。
海棠府的墙壁上只有大师的书法作品,家长会是邓叔去参加,宋与还的录影带里出现过他的父亲,身材高大,是很明显的西骨东皮脸模,宋与还的瞳孔颜色和白皙皮肤应该是传承了父亲,而他的母亲很少出镜,就算出现也是戴着各色口罩,宋与还解释过,她对粉尘过敏,所以在户外需要戴口罩。
自从宋与还弄坏国乐大师一屋子乐器,还爬上城堡最高处惊动了当地政府的直升飞机后,她就更少出镜了。
李相逢垂眸看向蘸碟里褐色的醋,他和宋与还有同样冷漠的妈妈,但宋与还有个爱笑又温柔的爸爸,只是常年不在衡城。
他用筷子蘸了点醋尝味道,醋味儿色香醇浓,确实和镇江醋不同,少了绵甜的韵味,酸劲儿大,更解腻。宋与还也尝了一筷子,酸得拧紧了眉毛,鼻腔里发出一声上扬的“哼”,李相逢起身拿了只新的蘸碟,里头只加辣椒酱,递到宋与还面前。
李相逢夹了只汤包蘸着醋吃,目光扫过宋与还半红的耳廓,倏然想起从前无意中打开过一个视频,里面是三四个月大的宋与还。
宋与还趴在一大块白色的软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他的母亲穿着一袭浅紫色的长裙,盘腿坐在对面一块蒲团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身旁的小茶几上还有一只古朴的熏香炉,冉冉白烟随风飘散,宋与还一边哭一边扭着小短腿爬到她腿边,张开双臂要抱,她岿然不动,好似一尊就地羽化的菩萨。
直到他哭到全身发抖,抓乱了她的头发,在她清瘦的胳膊上咬了无数个牙圈,他自己的两只手也满是口水,准备糊脏她的书,意志再坚定的“菩萨”也失去了耐心,语气里满是疲惫,喊来远处的保姆:“Cire,带他去洗澡,他臭了。”
这个视频里出现过一帧宋与还母亲的脸,李相逢本就是无意打开,也不敢多看,只记得她的表情,疏离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