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翠皇后
在云华帝国,中秋节一向是个比较尴尬的节日。它既不像春节那样被赋予新年伊始的重要意义,也不似端午节有着驱散毒虫的功利性,就只是一个赏月团圆的日子。而圆月,每个月都能看见。至于团圆,对于讲究实用性的百姓们来说,那都是不事生产的文人骚客脑中的臆想,是喝醉酒后无人作陪时的矫情。要是赏月时有美人相伴,谁还会记得千里共婵娟呢。
而在宫里,中秋节也是可有可无,全凭皇帝喜好。若皇帝多愁善感或生性浪漫,那么中秋节势必大肆操办。对外大宴群臣,在城外举办游园会,鼓励百姓前去游玩;对内则举行家宴,和嫔妃皇嗣们饮酒赏月,观看舞蹈杂耍,大家热热闹闹,好不快活。可若是皇帝没那么多雅兴,或是勤于政务无心管这些,那么无论宫内宫外,中秋节就仅仅只是私人性质的娱乐节庆。
到了瑶帝这一代,对此事有一搭无一搭。想起来了便和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想不起来时便由着大家自娱自乐。而今,他出巡黎山,就更不会想着宫中如何节庆了。
不过,妃嫔们成天无所事事,过节对于他们来说就成了令人欢欣雀跃的消遣。
八月十五日一大早,薛嫔便遣人到各宫分发邀请,声称上午在尘微宫举办赏菊会,有兴趣的都能来参加。
辰正过后,尘微宫的茶水间便没歇下来过,小炉上一直烧着热水,等着看茶。从御膳房提前预定的月饼也送到这里,和各色点心果子一起摆盘分装,预备着一起端上去,给主子们享用。
薛嫔特意换上印有桂花图案的衣裳,长发梳成高髻,戴上翡翠簪,那簪头做成小兔模样,可爱又应景。
他站在芳露庭中,看着布置妥当的花卉,怜爱地抚摸花朵,将花叶整理出最佳状态。这些都是早开的秋菊,甚是娇贵。他想,今日赏花可不要再出现上次之事,天知道当昙贵妃揪下牡丹花时,他心里有多愤怒。而今,那人借口体弱不出席,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亲自准备好茶具和花茶,确保水晶杯子清透明亮,每朵花完美无缺,没有任何瑕疵,这才满意点头。
就在此时,第一批客人到了。
暄妃和李嫔打扮得花枝招展,携手步入尘微宫。接着,又被领到芳露庭。庭帐内,与春天赏牡丹时的样子有些许不同,一盆盆牡丹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不同品种的各色菊花,有的花朵大而圆满,有的花瓣细长卷须,还有的单薄小巧,一朵朵紧挨着练成片。暄妃一一看过,对李嫔道:“参加这么多次赏菊,唯有这次才是名副其实。”
李嫔道:“可不是嘛,往日咱们都是被赏的,今日也能赏到真正的菊花,不容易啊。”
身侧,薛嫔和余贵人都笑了。
“咱们先用些菊花茶吧。”薛嫔请他们入座,在每个水晶茶碗中各放入不同的干菊花,又添上冰糖,亲自浇上新烧的沸水。干花在热水的滋润下由外到内慢慢绽开,露出花蕊,如同瑶池幻境中的花朵,于袅袅仙气中映照霞光,闪耀芬芳。
“太神奇了,我只知道茶叶,却不想花朵也能这样冲泡。”余贵人端起茶杯托盘,细细观赏。杯中是两朵鹅黄色的白芯菊花,花瓣又窄又细,分叠出三层。闻之,有种薄荷的独特清爽。“这是黄观音?”他问。
“正是,你眼力真好。”
“哪里是我眼力好,还不是跟哥哥在一处,耳濡目染,能分辨出一二。”
暄妃拿了离手边最近的一杯。杯中是三朵更小的单片菊花,橘红色花芯,白色花瓣,看起来就像路边的野菊花。用鼻子嗅嗅,也无香味。他问:“我这杯里的是什么,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
“光看是看不什么的,您细品。”
暄妃吹拂热气,抿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下一口,然后是第三口。
“怎么样,味道如何?”
暄妃道:“真是奇了,闻起来一点儿都不香,可喝到嘴里香甜如蜜,回味无穷。初尝之下有些酸甜,再稍细品便是浓郁的果香。等咽下后,舌根处又生出沁凉,一点儿都觉不出喝了热茶。它是什么茶,我回头也买点去。”
薛嫔略带得意道:“它是我新近培育出来的,原植是一种名为沁雪的菊花,经过三代杂交才得出来。如今还未取名字,暄妃既然喜欢,那便命个名吧。”
暄妃将茶喝尽,开口道:“就叫素馨吧,素颜淡妆却馨香馥郁,润到心坎里。”紧接着,狡黠一笑。
薛嫔很高兴,他本名薛素然,这个“素”字正好对应其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名字起的好,以后就叫素馨茶。”
“什么素馨?”白茸从外面挑帘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薛嫔本来已端起水晶杯,一见到白茸,手突然抖了一下,接着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将茶杯递送出去:“正在说茶,请昼妃尝尝我制作的菊花茶。”说罢,又示意一直听他们谈话的李嫔品茶。
李嫔的茶水略微发苦,自带通透之感,品后神清气爽,十分舒服。他刚想出言询问,就见白茸将茶水一口喝下。他想着对方位份高,理应由其先说,便静默下来等候。然而等了半天,白茸却不说一字,喝完便喝完了,没有任何评论。
薛嫔带着希冀小心道:“不知昼妃品得如何?”
“挺好喝的。”
薛嫔觉得尴尬。捧给白茸的茶是最稀有的,是西域丁香和云华特产的玉翎菊花杂交后再和墨菊多次繁交的异化菊花,名为紫葵龙针。因为花朵太大,做成花茶时只取细长花瓣卷曲成球状。冲泡时,花瓣遇水舒展成柳叶,淡香怡人。茶汤颜色更与其他不同,刚开始是淡粉,随时间推移会慢慢变深,呈现出紫红色,十分明艳动人。而如此难得的紫葵茶在白茸口中仅仅一句好喝带过,这让他难以接受,感觉白费了那么多辛劳。
就在他欲说还休时,暄妃说话了。
“昼妃就品出个好字吗,说说滋味如何啊?”
白茸放下茶杯,回答:“滋味也好。”
暄妃哑然。接着,他想起前一天的传闻,说道:“能品出个好字也是不容易了,毕竟险些就没命品了。”
白茸像没听见似的,指着远处一盆青绿色的菊花,问道:“还有绿色的花,真是奇了。”
薛嫔脸色稍霁,含笑道:“它叫翠皇后。”
“哦?还有品阶?”
“因为娇贵难养,花色稀有,便有了此名。”
“若难养的话,不该起个贱命吗,叫个大毛二狗之类的,更能抗病抗虫。”说着,看了暄妃一眼。他记得,暄妃姓程,有个小名就叫二毛。
其他人似乎对这个名字也有耳闻,都听出言外之意,不约而同看过去。
暄妃自从跟了瑶帝之后,就摒弃了二毛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重新起了个更雅致的叫程慕双,只是这慕双两字暗含的意思太明显,谁都不愿这么叫他,反而把原名二毛传播开来。一开始,他还为此生过气,可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有哪个奴才主子真的当面这么叫过。只有瑶帝叫过他阿毛,不过这又另当别论,那两个字在帝王的嘴里完全没有了俗气,只有宠爱旖旎,任谁听去都要融化开。
此时,他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愤怒,而是顺着白茸的话说道:“是啊,还是起个贱命好养活,人越贱啊就越死不了。就拿茸草来说吧,被人踩来踩去,可就是踩不死。就是连根拔起,不定哪天也能从鸟屎里再钻出来,不到几日功夫又成了一片草芥。”
其余三人都听出火药味,谁也不说话了。
白茸咦了一声,惊叹:“暄妃该不会就是从鸟屎里钻出来的吧,感悟还挺深啊。”
“你……”
“不过也别说,起贱名就是有好处。你看昙贵妃,名字多好听,可不挡疾啊,病来如山倒,前一天还睡凉席呢,后一天就打摆子说冷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