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开折扇,俊秀的字体印入眼帘,再也挥之不去……
“昕贵人在看什么?”白茸见他一直凝神观望,也走过来。语气中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透着好奇。“这些是……”
昕贵人稍稍侧身:“一处室内小景罢了,比不得真正的园林。”
白茸看不出端倪,只感到极简的景致中包罗万象,好似佛祖口中的三千世界。他沿着边缘走了几步,说道:“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宥连鸣泽的确有任务在身。”昕贵人深呼吸,“对于他的结局,我和这件事的主导者都早已预见到了。所以,当云华特使来见我王,说他是病逝时,就显得格外滑稽荒唐。”
“皇上这么说也是想息事宁人,不愿借此事再发动战争。”
“云华铁骑所向无敌,幽逻一届岛国根本不是对手。而云华的皇帝多么热爱和平啊,他不想要一个支离破碎的幽逻,不想要我王的命,只想要幽逻的钱。”昕贵人嘲讽完,又无限感慨,“你知道吗,为了凑齐这笔赔偿金,幽逻的百姓们已经将赋税交到了十年以后,为了完成八百斤龙涎香的赔付,无数渔民死捕鲸船上。为了采集深海中的紫贝珍珠和赤血珊瑚,千千万万人淹死在海里。”说罢,看了一眼白茸头上的发簪,那是赤血珊瑚和白玉珊瑚分别精雕造型后再巧妙穿插在一起绞制而成,仅仅一根就价值连城。
白茸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炽热,别过脸去。对于这番话,他无话可说,毕竟立场不同,毕竟战争是因幽逻岛屡次骚扰云华海域而起。在他眼中,幽逻岛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昕贵人道:“不瞒你说,是我主动要求来和亲的。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两个,第一,弄清宥连鸣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带他回家。”
“对于第二点,你想都不要想,他的棺椁已葬入妃陵,断不能再掘出。而对于第一点,我能说的是,他没有得病,皇上也暂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的死是一个局。”
“有人利用他的死做局?什么局?”
“不是利用,是制造。”
“他是被人害死的。”昕贵人声调有变,情绪激动,在屋中来回走。他已经换下那套蔚蓝繁复长袍,穿着更为简便的米色单衫,从视觉上看,人显得更加高挑。他长发未挽,就这么披在身后,用三层珠串做成的发网箍住,稍一走动,珠串轻摇,发丝飘逸,颇有仙家名仕的风范。“谁?是谁做的?皇贵妃吗?”他迫切地想知道,语速极快。
“皇贵妃也是局中人,他甚至因为此事差点送命。”
“那是谁?”
“有些事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所谓熟能生巧。”白茸离开枯山水,但眼睛仍盯着那片白沙,看尽乾坤,“我今天不也做了局中人差点被害死嘛。”
“太皇太后和旼妃?”
“旼妃他……”白茸不知该如何形容,印象中的人变得太多,他一时间竟没法评判,只道,“他那时还没有心思去做这件事。”
昕贵人何其聪明,将宫中之人挨个想了一圈,已经猜出大概,说道:“是贵妃,对吧?”
白茸默认。
“可为什么呢,昙贵妃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具体情况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时我被贬入冷宫,正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不过我可能是为数不多的见过晴贵人最后模样的人。”
昕贵人惊奇地看着他,仿佛在催促他继续往下讲。
白茸继续:“出殡前,皇上下令再追加一批冥器,其中有一些贵重之物要放入棺内,我就是在那时见到他的。他的面容端庄秀丽,栩栩如生,头戴金冠,穿着数层锦衣……”
“别说了。”昕贵人打断他,“请别再说了,在这个年纪,他本该活得潇洒自由。就算亡故,也该遵循幽逻习俗,不施粉黛,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地去往另一个世界。”
“抱歉让你难过了。”白茸道,“在云华,厚葬死者是安慰生者的一种方式。人们相信,亲人并未真正死去,只是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冥器越多,生活越富足。”
“可他们没有到另一个世界去,无论厚葬还是薄葬,身穿白衣还是锦衣,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泥土掩埋,然后在时间的碾压下渐渐腐烂,化为齑粉。”昕贵人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比起安慰,我更想要真相,我想知道为什么。”
白茸道:“真相会来临的,只要愿意等。”
昕贵人倒在椅子里,淡淡道:“我能等,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但我要提醒你,皇上已经亲口说晴贵人是病逝,也没有将行刺之事公之于众,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你可不要把它放明面上去说,否则你的处境就尴尬了。”
“我明白,谢谢你。”
白茸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出去时,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偏殿,问:“秦常在呢?”
昕贵人道:“他应该还在尚紫苑,跟两位答应在一起。”
白茸笑道:“他们三人感情倒是好的很啊。”他坐上步辇时,昕贵人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有件事我想该让你知道。”
“什么?”
“其实,我本来是找昱嫔过来帮你的,可他却说病了,不能前来。”
白茸微微点头,心想,就在早上,昱嫔还和暚贵人在倚寿堂附近谈笑,到了下午便一病不起,这病来得忒快了些。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
他对昕贵人笑道:“没关系,既然他病了,我明天就去看看他,说不定我一去,他病就好了。对了,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准备在毓臻宫设下晚宴,你要没什么事就过来一起赏月吧。”
昕贵人欣然同意。
“你要是见到秦常在就帮我递个话,让他明天晚上也来,如果柳、赵两位答应也愿意去的话,我欢迎。”白茸说罢,吩咐步辇驶离。
***
旼妃离开庄逸宫后,直奔思明宫。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太皇太后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见到阿瀛还没问出个所以然便喊传杖,施以重刑。他甚至觉得他们之间有过深仇大恨,因为那个“打”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饱含恨意。当他去见白茸时,心里别提多着急,担心白茸还未到庄逸宫,阿瀛就已经被打死,没法指认任何事。
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白茸也狠,竟一棍子直接将人打断气。而在他的设想里,白茸会为了救阿瀛而承认一切。由此可见,白茸变了许多。在去冷宫之前,白茸虽然也有些小心机,但都是小打小闹,还从没有过像今天这般思路清晰,尖牙利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