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浩然叹了口气,本想摸摸女儿的脑袋,意识到手上有血,收回了手。
“吃饭哭容易肚子疼,要再哭就别吃了。”
说这话时,他依然是那副厌倦人世的表情,却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情。
赵栩难止抽噎,还是点了点头,把包子往上托,递到爸爸嘴边。
孙浩然垂眸看了眼包子,又看了看眼里含着泪光的女儿,才反应过来,难得笑了笑: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给我吃你吃过的?”
……
第二天赵栩出去买早饭的时候才知道,李无被不知名的好心人狂揍一顿,不省人事后转入了县医院,估计以后上班都成问题。
得知这个好消息,小女孩迈着轻快的步伐,三步并一步,手里的豆浆却平稳得很,没有洒出来的迹象。
“栩栩?今天不需要上学吗?”
赵栩停下脚步,心脏随之一滞,狂喜取代了这份震惊。
她转过身来,面前站得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妈妈,惊喜之余,小姑娘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唯恐这是一场梦境。
“妈妈!”赵栩狂奔到妈妈身前,想要拥抱,手里却拎着馅饼和豆浆,又不好放下,差点急哭了。
赵梧楠瞧出了女儿的窘迫,把女儿搂紧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还没回答妈妈,今天怎么没去上学?”
赵栩贪婪地嗅着妈妈身上好闻的玫瑰香,绞尽脑汁想着理由,把小脸埋在妈妈的大衣里,不甚清晰地说:
“嗯……嗯……今天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其实这也不算说谎,经历了昨天的惊吓,她请了一天的假呆在家里。
赵梧楠把手覆在女儿的额头,心疼不已。
同时暗自责怪,姓孙的怎么能让女儿一个人出来买早点。
村子里乱糟糟的,遇到危险怎么办?
“妈妈吃饭了吗?”赵栩仰着脸,搂紧了妈妈的腰,眨了眨眼。
赵梧楠把手放在女儿的脸上,眼里满是疼爱,“还没。”
“那就回去一起吃饭吧!”赵栩拉着妈妈的手,生怕人跑了。
她哪能察觉不出妈妈的抗拒,但她着实想自私一回: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关系这么差。
但……说不定这一次,爸爸妈妈就就能和好了呢。
……
孙浩然见到女儿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妻子,内心是有波澜的。
“回来了。”他神色淡然,缓缓起身收拾餐具。
赵梧楠本不想应声,但碍于女儿在场,只嗯了一声,就拉着女儿坐在沙发上。
沙发陈旧,上面的漆皮已经掉了七七八八,她抚摸着上面的灰尘,捻了捻手指。
赵栩替妈妈倒上热水,生怕杯子不干净,烫了烫杯子,才倒上饮用水。
“谢谢宝贝。”赵梧楠用手捧着玻璃杯,想到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垂下眼睑,陷入了沉思。
“妈妈怎么了?”赵栩问。
赵梧楠面露为难,时不时眨动眼睛,晃了晃杯中的热水,有些纠结地说:“栩栩,妈妈这次回来,是想带你走……”
没等赵栩回答,端着碗出来的孙浩然,把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冷声说:“你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赵梧楠忍下心中的不快,难得同他好声好气的说话:“我这不是回来和你商量吗?”
孙浩然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瞥了她一眼,嘲讽道:“你回来,不止这一件事吧?”
立于三人之间的天平,因为这句话摇摇欲坠,终于迎来开诚布公的那一日。
父母的沉默让赵栩感到强烈的不安,她害怕听到那两个字,身体骤然紧绷,被周遭剑拔弩张的气势压得无法动弹。
“能不能……”赵栩的呼吸急促,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慌乱,“先吃饭,我饿了。”
貌合神离的夫妻,不耐烦地对视一眼,眼神里都裹着冷刃,最终没多说什么,坐下来吃饭。
一整天过去,赵梧楠曾多次想把女儿带到母亲家去,都被赵栩以各种借口,撒娇耍赖留下了。
赵梧楠如何看不出女儿的心思,但对孙浩然又膈应得不行,故而一整天都待在女儿的房间,避免与其打照面。
她很能理解,女儿希望他们关系缓和一点的心情。
可是……只要想到那个男人不顾她意愿的所作所为,她就像是生吞了苍蝇般恶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那个人,更提不上和他和平相处。
赵梧楠牵起她的手,神情温柔,再一次问:“栩栩,愿不愿意和妈妈走。”
赵栩错开目光,松开了手,怅然若失,不想直面这个问题。
“妈妈,我们一起洗脚吧!”她飞速地转移了话题,也没有去看妈妈的表情,兀自去院子里打水。
赵梧楠才想挽留,没想到女儿前脚刚出去,后脚最不想看见的人就进来了,她翻了个白眼,往门口走去。
“好不容易回来,怎么气性这么大。”孙浩然挡住去路,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这番神情,更让赵梧楠觉得火大,她愈发不耐烦地说:“这个月我给你转了两千,你还要怎样!”
“那是我一半工资!!”
孙浩然摊开手,“我也没和你提钱的事。”
“是不是你说的!”赵梧楠指着他,怒气冲冲道:“只要我把这些年栩栩的抚养费都给你,你就会和我离婚。”
孙浩然闻言反笑,“你觉得你还清了吗?”
“你……”赵梧楠呼吸急促,胸膛止不住起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梧楠,你这么着急撇开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孙浩然虽然嘴角扬起,可是眼里笑意全无,语气也是说不出的阴沉,令人浑身发冷。
赵梧楠赌气似的说:“和你有关系吗?”她不欲与其多废话,径直向门口走去,却被制住了手。
这时,在门外的赵栩为了拖延时间,打上了一桶井水后,把烧开的热水倒入木盆里。
瘦小的女孩,端起大木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走到门口时,却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声。
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再度袭来,赵栩的头顶似有惊雷炸开,加之寒月如潭,夜里气温骤降,害怕得她手脚里凉血上涌,克制不住地发抖。
屋里的赵梧楠气性上来,大声指责对方:“我告诉你孙浩然!这次回来我就是和你离婚的!然后带走栩栩,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头你心里没数吗?”
“这么冷的冬天,连袄都是旧的,我给你那么多钱,给孩子买件新衣服很难吗?!”
孙浩然脸色阴郁,眸中森然,说:“你好!你可真是个好母亲!”
“说要外出打拼,把亲生女儿丢在这里一年多都不回来看一眼,反而把别人家的野丫头疼得和什么是的。”
如水的夜色降临在小女孩的身上,赵栩的鬓边被冷汗打湿,整个身体汗津津的,冷热交替。
孙浩然所说的“野丫头”,是刚出生不久的赵柠。
不到一年前,赵柠的亲妈——当地的一位未婚少女,被人强.暴后生下了她,少女羞愤自.杀,留下了可怜的小婴儿。
而赵梧楠听说这件事,力排众议决定抚养刚出生的小婴儿,视如己出。
怕孩子留在老家饱受冷眼,得不到悉心照料,她就算外出打工,也要带着赵柠。
可那时的赵梧楠,经济拮据,根本没法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只能把长大懂事的大女儿,暂且放在老家,待自己经济状况允许了,再把赵栩接到定海市。
如果真要问赵梧楠为什么愿意收养赵柠,只当她从那个可怜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啪!
屋内忽然响起响亮的巴掌声,是赵梧楠忍无可忍,给了对方一耳光。
她平息不下怒火,双手紧握成拳,脸色涨红,“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是柠柠愿意托生给这样的父亲吗?还是她的妈妈愿意遭受这样的飞来横祸?!”
“你和那个男的有什么两样?栩栩跟着你这样的父亲,耽误的是她的一辈子!!”
孙浩然被说中痛处,光滑的脑袋上暴起青筋,他拽过对方的领子,冷冷地说:“道歉。”
赵梧楠岂会向他低头?
她又恨又气,闭上眼睛,那些痛苦的回忆纷至沓来。
良久,她舒展开眉头,脸色冷静得可怕,徐徐吐出三个字:
“你这个强.奸犯。”
——砰
木盆重重地坠落在地上。
冒着热气的水蒸腾在暗夜,如同一缕幽冥,涂黑了那张洁白的纸。
侵蚀了她赖以生存的那方故土,顷刻间山崩地裂,将她与屋内的人划归在明暗两端。
而如今,承载信仰的高台轰然倒塌,硝烟弥漫过后,小女孩站在废墟里独自彷徨,唯有在与父亲的记忆里苟延残喘。
她算什么?她究竟算什么?
原来,自己是这么出生的……
原来,妈妈因为这个讨厌爸爸……
原来,自己是困住妈妈远行的枷锁之一……
原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爸爸,是这样的人。
如同从天而降的冰雹,接连击穿了那一个个残酷的真相,无差别攻击着最脆弱之所在。
屋内人的一言一行,像一双双无意的推手,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凛冬。
赵栩巴不得就此隐入雪地,再也不愿见到人世的踪迹。
小女孩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扑了冷风,可她的心才是骤然降温的那一个,以至于她根本感觉不到冷。
赵栩听不到来自身后的阻拦,只想逃,逃出命运的荒野,寻觅一方暂且安宁的天地。
她奋力地跑着,却不甚被门槛绊倒。
为着开门力气太大,门口的贝壳风铃掉在了地上。
尽管赵栩的手心已经擦破一层皮,分泌的血清粘连起沙粒,手掌上血尘混合,牵着心脏都在痛。
这时的她顾不上疼痛,胡乱抹了把眼泪,直接抱起那个贝壳风铃,向深山跑去,消失在茫茫夜色。
那一刻,赵栩只想带着她的梦想,永远逃匿。
跑到没有人世险恶的乐土,独自徘徊。
……
之后几年,赵栩上了初中,如愿离开了桐县。
作为爱读书的小女孩,她依然不改偶尔爱摘抄的习惯,其主要阵地仍然是那本四线方格本。
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家境已经相当殷实,但她仍对那本四线方格本抱有特殊的情怀。
像极了很多中二少女,赵栩偶尔喜欢在方格本上写几句故作高深的话。
母亲节那天,她又听到父母闹离婚的消息。
赵栩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不仁,但听到两人的吵架声,心脏还是会隐痛不止,那是一种几欲突破血肉的痛楚。
赵栩翻到方格本的空页,落笔写下:
[我想拯救妈妈,哪怕……]
哪怕什么?
哪怕什么,她也有点没想明白。
正巧当时有个词“向死而生”,很是流行,她就用这个词补全了整句话。
彼时的赵栩只是单纯认为,这句话是想表达,她可以为了保护妈妈,献出一切的意思。
后来,也确实如此。
可是……爸爸呢?
赵栩想起,那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感情,说话也难听。但还是会天天在家门口等待放学的她,把最大的鸡腿夹给她,每天早晨帮她热牛奶……会险些把伤害她的人打死。
应该去想念吗?
那就不想了吧。
再后来,赵栩上高中以后,没那么多时间摘抄句子了。
她嫌那本四线方格本上写的话幼稚,却又不想把它扔了,最后趁着班级实践活动,把它埋到了郊区的化工厂。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那里,大概是因为:
那家化工厂几年前发生过大型爆炸事故,鲜有人踏足,是能藏住秘密的地方。
(本章完)
作者说: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赵栩童年阴影的来源,一方面是差点被老师猥.亵,另一方面是得知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居然对她的母亲做出过强迫的举动,这和那个wx她的老师又有什么两样,于是父亲的形象崩塌,对于所有男性的信任程度降到零度以下。
赵栩的父亲不是对她不好,相反来讲还可以,可是爱的人做出了违背她道德认知的行为,某种程度来说还不如一开始就对她不好,她也不会经历信仰崩塌后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