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天朗气清,团云滚滚。
顺天门外,通衢车马骈阗, 各队前竖着幡挂旌旗,飘扬搦动,遮盖了骑马人的身形。
浮云卿挑开车帘,往车框外使劲仰脖扒头,仍旧看不出那道朱砂旗面上, 到底写着哪个大字。
敬亭颐将她拉到身边,“前面是辽人的队。”
今年秋猎,与往前数次都不同, 是建朝来最盛大的一次。辽国掌权的萧驸马携越国公主亲自拜访, 辽国赠定朝五百匹千里马,一千二百匹肥壮的牛羊,诚意十足。
辽人,滇人,小国金人, 此刻都带着车队,停在顺天门前。只待城门大开,骙骙骏马便踏着马蹄, 直奔琼林苑。
国朝的皇家贵胄, 排在外邦使者后面。别说深居内闱的小娘子家与内外命妇没见过这声势浩大的场面, 就是在外奔波的男儿郎,也被今年秋猎的排面给唬得不轻。
秋日,外邦兵强马壮, 国朝也不甘示弱。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谁都想在五日秋猎赛里,拔得头筹。这个时候,秋猎已经带上了诸邦诸国较量的意味,有点血气骨气的,都磨掌擦拳,跃跃欲试。
在一群激动难捱的男男女女里,敬亭颐的澹然,显得格外突出。
浮云卿听及他的话,眼眸更亮。
“辽人?噢,我想起来了。敬先生的友人,萧驸马与越国公主也来了,对不对?”浮云卿兴致勃勃地说道,“敬先生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先前这对舅甥住在禁中,咱们手里的药方送不出去。今日是个好时机,咱们可以趁着玳筵,将药方递到二位手里。秋猎第一日,不安排狩猎。玳筵后是男女混打马球、男女蹴鞠、女子相扑、宴射投壶。哎呀,得趁这个时机多跟越国公主搭话。”
敬亭颐不解地噢了声,“您对越国公主很感兴趣吗?”
浮云卿扬着刚修好的柳叶眉,说那自然,“小娘子家嚜,在重大场合里,总想找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这处走走,那处转转。越国公主今年也是十六岁呢,我们俩人,年龄相同,都有驸马陪伴。于公于私,合该玩到一处去。往年秋猎,我跟素妆缓缓待在一起,爹爹数落我没个公主样子,尽叫外人笑话。哼,今年我就给国朝撑撑面,让外邦人看看,我大定的公主多么贵气。”
言讫有模有样地扽平缭绫,腰杆挺得比墨线还直。
浮云卿扶正髻上一顶白角冠,目视前方,拿乔问敬亭颐:“看看本殿下够不够格给国朝撑面。”
好嚜,连“本殿下”这个罕见的称呼都出场了,看来这位俏滴滴的小娘子,是在正经发问。
敬亭颐侧目看去,只觉入眼的全是饱满的珍珠与小娘子白皙的皮肤。
头衣白角冠,脸庞珍珠靥,耳垂是流苏珍珠坠环,锁骨处盘着珍珠项链,贵气雍容。斜红妆与嫣红的口脂又将珍珠白的寡淡冲淡几分。杨妃粉大袖配藤紫褶裙,将少女的朝气与贵妇的沉稳结合得极为精妙。
妆容与服饰,是禁中眼光最独到的司衣局女官搭配的。上金车前,浮云卿的这身打扮人见人夸。平时国朝尚朴素淡雅,今日不同,重要场合,极其奢华瑰丽。
把金玉琳琅铺满,缀满眼周可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强盛的国力。
敬亭颐静静望了她许久,比及接收到浮云卿抛来的一个媚眼,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浮云卿又挑起撩拨他的细眉,眨巴眨巴眼,故意弄出魅惑之感。
“您自然够格。”敬亭颐忍俊不禁,瞧见那顶白角冠差点滑落,赶紧伸手扶好。
他心里偷摸想着,一顶白角冠,约有一尺。这样算来,五顶白角冠便与浮云卿同高。
平时没戴冠时,浮云卿站直身,堪堪到他胸口处。戴上白角冠,几欲与他的眉齐平。
“今日长高许多。”敬亭颐笑得宠溺,一面给她整理衣襟,一面轻声说。
浮云卿佯作嗔怒地瞪他一眼,“哼,也就在今日,我能跟你差不多高。往常看你,都得仰着头呢。天长日久的,我感觉脖颈都拉长了。”
说着不禁仰起头,慢慢的,朝敬亭颐身侧倾斜。
慢慢的,撅起嘴唇。
“不可以。”敬亭颐窥及她阖上了眸,顿时哭笑不得。
“亲了,又得补口脂。”敬亭颐轻声哄她,“好了,脖颈不能再仰了,头上还落着一顶白角冠呢。官家昨日说过,今日装束随意造弄,不过不能损坏簪珥服饰。谁把衣裳弄脏了,把冠摔成两半了,谁就得赔钱。这顶白角冠由象牙制成,可抵公主府半年俸禄。所以呀,好好对它。”
浮云卿说那好罢。敬亭颐一番话确实在理。装束奢靡,她享受着旁人惊羡的眼光。同时,心也在滴血。为着今日撑面,数锭金元宝都折进去了!
她将元宝送到禁中,当作租赁钱。因着租得贵,还得另交一笔租税。
不仅是她,爱美的小娘子,爱俊的小官人,都赔进去不少真金白银。
赔就赔了,够美够俏就行。
遐暨琼林苑,贵人们下马下车。浮云卿跟着大部队,被敬亭颐抱着下车。
敬亭颐拦腰抱起她,她搂紧他的脖颈,往他怀里一钻,霎时听见周遭贵女们的惊叹声。
浮云卿脸颊微红,“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用这么害臊的方式出场。”
好罢,她承认,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动作言语,莫名其妙地就带上了矫揉造作的意味。
浮云卿一只耳窝在敬亭颐胸膛前,听他稳健的心跳。另一只耳,竖着朝外伸展,在听贵女命妇是怎么夸他们这对檀郎谢女的。
浮云卿这个人,遇见欢乐热闹的场面,她激动欢闹;遇见安静岑寂的场面,她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人的思绪动作随环境走,今日烜耀,是顺势而为。
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压她与敬亭颐不和的风声。这阵风声传到她耳边时,外面已经谣传,她在写和离书了。
勘查一番,原来是韩从朗这厮不要脸的从中作祟。哼,他越想看笑话,她就越是要活得精彩。
若非敬亭颐不许,她非得当着众人的面,狠狠亲吻他的唇。
敬亭颐不知她心里这些小九九,将她稳稳放在地面,捏着她肉肉的鼻尖。
“嗳,明明是您要求臣抱着您出场的。”
有情人你侬我侬,蓦地听到一道嫌弃的“啧啧”声。
卓旸搽着额前的汗,心里的怨气快要掀翻天。
骑一路马,又在顺天门外苦苦等候半个时辰,他们这些抛头露面的,被大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略显狼狈。到了琼林苑也不得安生,刚勒好马,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黏糊谈情。
他是穷尽力气的老骆驼,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什么好的都不属于他。
卓旸倍感心酸,接来侍从递来的一壶茶,猛灌进喉管。
再一抬眼,浮云卿朝他勾起个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要破坏气氛。”浮云卿咬牙切齿道。
卓旸想他定是热疯了,居然觉得浮云卿威胁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真诚地致歉,“好罢,你们继续。”
浮云卿白他一眼,“晚了。”
挥舞的拳头,最终还是落到了卓旸的臂上。
“不疼。”卓旸挑起跅驰的眉。
言讫,又捱了一拳。
这拳反把浮云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还是不疼。”
浮云卿眼眸瞪得浑圆,再想出拳时,被敬亭颐拦下。敬亭颐替她打了卓旸一拳,果然见卓旸龇牙咧嘴地叫痛。
“疼吗?”浮云卿问。
卓旸朝敬亭颐比了个大拇指,这下换他咬牙切齿地回:“真疼。”
他没说谎,真的疼。敬亭颐一拳挥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使出了九成力。这是内伤,他一条胳膊差点被抡下来。
谈情说爱的男人,当真惹不起。
小插曲过后,卓旸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拐进琼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宽阔的金明池,龙船竞标,奥屋阗挤。此刻众多车队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装备,待会儿只身赴宴。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龙船上。
各条龙船头站着敲鼓助威,为玳筵造势的诸班直。
卓旸只觉耳鼓都要被鼓声震聋,后退几步,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后方,抬眼却见不远处,萧驸马拿着一只鹰隼,逗着雌懦呆愣的越国公主。
他们俩是贵客,按说此时该与官家见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还停留在金明池这处。
旁人与萧驸马不熟,卓旸,敬亭颐却与萧驸马相熟。
叵奈敬亭颐不在身边,卓旸只能躲在一株樱桃树下,远远睐着萧驸马。
目前为止,卓旸还没见过比萧驸马更痴情种的人。噢,或许将来敬亭颐能与萧驸马媲美。
萧驸马停留在此,是为了哄越国公主。越国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见的鹰隼哄她。把她哄好,才会挪步去见官家。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