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能贪那么多,现在是一点都不能贪了你晓得吗,有黄健这样的人在旁边看着,你还想做手脚!那是个不要命的,不除了他,摸了一粒的米,他都要同你闹大算账。”
何洪明白了,他道:“我懂了,待我解决了黄健这人以后,就没人拦了是不是?”
户部尚书见他松了口,也应和道:“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了黄健才是,其他的事,放个一边先,不着急。况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若一下子死了太多人,也不好,让他们吃些饭吧,死了太多人,不好交代。”
*
何洪离开这处之后,就又去寻了方修,商量黄健这人的解决法子。
何洪道:“黄健这人,万不能再留了,本还以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看来,就是个不要命的,留着他在,迟早是个祸患。”
方修正在屋内写书法,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问道:“所以呢,杀了?”
方修哪里不明白呢,何洪若想杀他,自己动手就是了,来找他,无非是想他去动手。
何洪确也是此意,他道:“我不是想要麻烦你,我是想让你底下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韩企去。”
方修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抬袖收笔,终正眼看向了何洪,“让他去?为何?”
何洪解释道:“我同你说,我早就疑心你手底下的那个人了。我问你,那一次马球场的尸体是哪里来的?尸体这些,不一向是他那边在管吗?再说,黄健又是怎么知道庄子的事情,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方修听到这话,神色稍稍一暗,韩企背叛他?他又想起了齐墨逃跑一事,莫不是也同他有干系。那天齐墨跑走之后,他为何这么快就出现了呢,况说,他是他的人,进出他的地方自也方便。
韩企放跑了齐墨,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方修阴恻恻笑了一声,声音都尖细了几分,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你这话的意思,他倒是真有几分可疑了。这些个人啊,翅膀硬了就想要飞,跟在我的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就还养不熟呢。就跟咱们的那个皇帝一样,年纪大了,翅膀硬了,就去变着法子折腾人去了。”
何洪走后,方修就唤来了韩企,他重新提起了毛笔,只在韩企进门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问道:“我问你,近些时日,何洪那庄子的事情,你有没有上心。”
“盯着呢,他还不老实,虽然搬了地方,可还是操着旧业。”
何洪听了这话,笑了下,手中顿笔,抬头看向了他,“是吗?那样岂不是又死人了吗。这回尸体处理好了吧,没像上次那样弄丢吧。”
韩企心下一跳,他这话无非是在敲打上次马球场尸体一事。听他语气,应当还不知道他又弄了两具尸体走了。
否则,他想来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了。
他道:“我让手下的人都盯着呢,应当出不了什么事的。”
“哦,是吗?” 方修眼神忽就变得锐利了几分,眼角周围满是皱纹,却也看不出他的昏聩。
韩企顶着他的视线,也觉心惊胆战,生怕叫他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他垂下了头,遮掩了自己眼中的神色,不再说话,只待他继续吩咐。
好在方修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道:“我知晓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是你可认识一人?”
“何人?”
“是礼部的一个人,没什么名气,年过四旬,庸庸碌碌,和定国公府沾着点亲戚关系,你认不认识?”
韩企听到礼部就知他是在说黄健,他若被戳中了心事,一时之间心都止不住狂跳。何洪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黄健,他知道了些什么?
韩企尽量镇定下来,回道:“黄健这人,自然识得,他那天在救灾蓬那边闹的事谁不晓得,不都说他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大好人吗。”
那天除了温楚求雨一事被人传开了之外,黄健那事也不少的人知道,现在民间于他的谈论也不在少,不少的人将他说的高风亮节,不畏强权,可也有不少的人却说他只是为了博取名声,企图去名垂青史,种种此类言论,都不在少。
方修听了这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是了,就是这人。”
“掌印怎么突然同我提起了这人了?”
“我要你去杀了他。”
方修的话,一下子就打到了韩企的心上,打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
“杀了他?”
方修道:“对,我要你杀了他。”
*
韩企从方修这边出来之后,找了个机会就去寻了黄健。
两人在一处不见人的窄巷碰了面。
韩企上去就骂了他两句,他道:“你疯了是不是,那天非要闹得这样大,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你非要得罪他们做些什么呢,你得罪他们,能得什么好,他们又能放过你吗。黄情为,不要命,也没有你这样不要命的啊。”
黄健那日是彻彻底底得罪了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何洪那些人又怎么会再放过他?
黄健又哪里不知道,他问道:“是他们让你来杀我了是吗?”
韩企那张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极度地疑惑不解,他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要命,想当君子小人,也别脏了我的刀!”
黄健听他这话,也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他道:“我的先生曾经同我说过:君子小人,那也是君子。”
这日雨已经停了,晚霞自不远处漫来,窄巷的傍晚算不得安静,甚还能听到外头仆妇叫骂,孩童奔走的声音。
黄健的声音又慢又沉,若韩企见过那位已经故去的太傅,可能会发现,黄健的声音竟同太傅有几分相似。
“他同我说,这世间千奇百怪,人心各异,你看一个人不能光光只去看他的本心,他的本心你窥见不得,既然见不得,那就看看他了做些什么,又将要做什么。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若能当个一辈子都伪善的人,你又凭什么说他不善良。君子小人又如何?小人做了君子的事情,尊他一声君子又如何?”
韩企知道,到了黄健这样进退两难,必死无疑的境地,他如何会是君子小人。
可是韩企还是不明白,他问,“即便是不要命,你也要当这个君子?”
黄健自从太傅死后,大半的时间都是一张苦瓜脸,但他今夜却格外喜笑,现在,他点了点头,而后又觉不对,又摇了摇头,他笑着道:“ 不要命是真,非要当君子是假。”
“若这世间所有人都要命,那就没人能张口说话了,这天下人中,总要有那么些个不要命的去说话。”
“而君子非我志向,我以先生为志。”
韩企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先生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我就当那个不要命的人。”
韩企大概知道了黄健的意思,这人,太刚直了。
可过刚易折啊。
韩企眉峰紧蹙,又问了一遍,“你真不要命了?”
黄健道:“他们要你杀我,我知你下不去手。可我知道,我若不死,你就要死。你且别怕,明日我就自己去死,我死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天空已经被黑云遮蔽,夜晚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悄然而至。
黄健同韩企见完了面之后,便很快就离开了此处,两人现在就是见上一面也是不易,韩企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甩掉了多少的尾巴,才跟他短暂见上了一面。
黄健回家的路上买了一串葫芦。
回到家后,他脸上又熟练地扯起了笑,就像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人前的那副样子。
这个时辰,黄若棠正在和他的妻子在用晚膳。
见到黄健回来,黄若棠抬眼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用饭了。
黄健装作看不见黄若棠眼中的嫌恶,有些讨好似的将葫芦放到了她的手边,他道:“下值的路上正巧碰到的,顺手给你捎回来的。”
黄夫人听到了这话,将手上的筷子狠狠搁置在了碗上,霎时发出一声脆响。
“棠儿何时吃过这些玩样,她修身,不吃这些,你这个父亲当了这么些年,这也不知道吗?”
黄夫人这话一完,黄若棠也搁了筷子,她不再继续用饭了,漱口净手。
她看向了黄健,淡淡道:“父亲,我不吃这些,谁喜欢吃,你便拿去给谁吃。总之,我这个女儿不大喜欢吃。”
黄若棠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黄健却装作不知,脸上笑意越发勉强,他道:“你吃吃,这东西可甜,可好吃的了呢,你会喜欢的呢。”
黄若棠都这样说了,也没想到黄健竟然还敢继续厚颜无耻说下去,她生平第一回做了极其无礼的动作。她将黄健拿来的葫芦砸到了地上,她看着黄健冷冷道:“我说了我不爱吃,父亲何故逼我?”
黄健没想到黄若棠会这样激动,他赶紧解释道:“我没,我没想要逼你我只是想”
他只是想让她尝尝这个葫芦而已
可他话还未说完就叫黄若棠打断。
“你只是想,你只是想!你什么都是你只是想!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母亲都说了,我在修身,你非要叫我尝尝?”
“咱们不吃就不吃了.没必要生这样大的气。”
“为什么没必要!凭什么没必要!我都已经开始去说人家了,好不容易表哥那边给我相看了几个人家,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上一回在街上闹的那事,那些人都看是避我们若瘟神!生怕我们黄家,就是下一个闻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身为女儿,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你要博你的好名声,把我也搭进去做些什么!”
黄若棠涕泣涟涟,状若崩溃,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总是要这样对自己。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碰上这样的父亲?!
黄健有自己的追求,可他也有女儿啊,他还是个父亲啊。
他这个父亲以及丈夫做的,属实是失职。
可他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要安抚一下情绪失控的黄若棠,可却被她狠狠推开,“我黄若棠出身不高,也绝不愿意轻贱了自己,这一辈子也从没觉得不如了谁。可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身为女子,出嫁之前仰仗家中父亲,出嫁之后仰仗家中夫婿。我受够了有父而胜于无父的日子,你非叫我以后也去落入有夫胜于无夫的境地吗?”
黄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是不停地道:“父亲会叫你得偿所愿的,会让你好好的,孩子,你别哭,你一哭,父亲心里也难受。你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孩子啊,父亲怎么会不想你好呢”
膳厅之中,摇晃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不断碰撞摇晃。
黄若棠打断了他的话,拂开了他的手,她满脸失望地看向了他,指着他道:“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虚伪,这样冠冕堂皇。我受够你了,你这么想要名垂青史,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了干净,好叫天下人都记住你这个不要命,只要名的直臣,纯臣!”
黄若棠如何不知晓黄健为人,她知道他,至少不是那样子的人。可她现在全然被怒火冲刷,对他十几年来的不满,就在这一刻爆发。
甚至,甚至说出,恨不得他去死的话来。
黄健叫她这一番话说的心神俱碎,再次回过了神来之时,就是连黄若棠的背影也不见得了,而他的妻子,也已经跑出去安慰她去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滑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哽咽出了声来。
他这一生,少年得志,在他在翰林院中,那段最困窘的时日,碰上了闻立廉。
都说,人这一生,不能在年少之时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此话,果真不假。
他碰到了闻立廉,以至于他接下来的一生之中,都想要跟随闻立廉,成为闻立廉。
他的先生啊,他怎么能释怀他的离去啊!灵惠帝释怀不了,他又何尝能够释怀!
先生已死,可他要做的事情,阖该由他这个学生继续做下去啊。
即便也是付出死的代价呢,可那样何妨啊。
(本章完)
作者说:明天那章提前零点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