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生拦着了祁子渊, 温楚听到了他方才的话,竟也转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出奇地没有厌恶防备。
谁都不信温楚, 与天赌命,就连温楚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成算之时,可宋喻生却说相信她。
温楚转回了视线,她看向了不远处的天,不知又是从哪里刮来的风, 吹得她衣角猎猎,发丝飞扬,天上的日光照在她的白皙的侧脸上面, 众人只能见她一脸平静, 仿佛方才起誓打赌的人不是她一样。
有人催促,“怎么了,要不干脆认了就是,在这里磨磨唧唧做些什么,岂不是又想要拖延时间?”
“神女就是神女, 平常道士祈雨,怎么也要搭个台子,你就这样空手来求?真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不成?”
周遭讥讽声音四起, 其实温楚没必要自证, 就算是不赌, 她也有千万种方法从这里脱身,但她今日却执拗想要去与天做赌,她非想要赌。
她没有理会他们的讥讽声, 只忽用手中的长剑, 划破了自己的竖起的三指, 鲜血溅出,旁的人因她这一举动,瞬间鸦雀无声。
她手上又不知是打了个什么结印,若在场之中有人识得,便知这是道教之中专门祈雨的结印。
温楚打着结印的同时,口中不断念道:“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年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林。诸方听令,速降甘霖,敢有拒者罪不轻!风雨雷电,急急如律令!”
温楚的手指猛地朝天际指了过去,然一祈雨咒完,天却仍旧如此,艳阳高照,无事发生,哪里有着要下雨的迹象。
那一连串的咒术,倒衬得她像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又等了几息,见仍是没有变化,周遭的人便开始躁动了起来,温楚的心也凉下去了几分。
还是赌输了吗。
已经有人出声讥讽。
“什么啊,光是叫你喊上两句,你便能求得来雨,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不是个骗人的.”
“就是就是,旱了都快两个月,今天若真能下雨,我倒是这辈子都将你当作神仙捧着!日日给你奉上高香好了!”
“非要争这一口气,现下还不肯认自己是妖女吗?!”
人群越发躁动,本还真以为温楚能有几分本事,可谁晓得看样子也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和那些骗人的道士有何异!
她还敢同他们打赌,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祁子渊骂道:“急急急,投胎都不带你们这么急的!等一会能死是不成了?前脚方祈完雨,后脚就下,怎么,真当是王母雷公转世,天大的本事!”
旁边的人也不甘示弱,出言怼道:“那怎么着,这赌不就是这样吗?不然叫得什么赌。愿赌服输,敢赌就要敢给命!”
附和声四起。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眼见周遭越闹越不像话,温楚也不是输不起,刚想认了。
然就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
霎时之间,天色突然大变,狂风四起,众人肉眼可见,本还是一片碧蓝的天,不知是从哪边席来了一大片的乌云,沉甸甸的奔涌而来,若有破空之势,不过片刻,就已经席卷到了他们的头顶。
不知是谁先开始喊了起来。
“雨!真的有雨!”
先是落下了几滴豆大的雨,而后一滴又一滴的雨随之落下,砸在了人们的脸上。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上真就落起大雨,吹起了一阵又是一阵的凉风。
顷刻之间,百姓开始大呼大叫,跪拜诸神。
乌云泱泱,但是大昭臣民们提着的心,总算是能落了下来。
雨水砸在了温楚的脸上,她伸出了手来,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嘴角也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来。
天还是站在她这边的,不是吗。
即便周遭是一片乱象,但天地之间,却像只她孤身一人,无论风雨如何飘荡击打,她依旧不为所动。
滂沱大雨之中站着的女子,似带着一束冷寂的光,一片昏暗混乱之中,独独她一人身上有光。
“神神女,真的是神女!”
大旱持续了一个多月,其间不是没有人办过祈雨仪式,然而不论是多大的阵仗,多大的排场,却都下不来一滴的雨,可是今日温楚不过是以血为媒,几句急急如律令,就呼来了风,唤来了雨!
她岂能不是神女!
方才还在咒骂她恨不得她去死的人,此刻却又开始倒在她的脚下,唤她神女。而那个挑事的男子,见情况不对,想要跑走,却被祁子渊率先拦截,他寒声喊来了人,将他压了下去。
雨水砸在温楚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又听到他们在不断的喊她为神女。
他们能踩她为泥,又能奉她为神。当他们口中的神,太可怕,迟早有一日,又能叫他们重新踩在泥里。
她受不起当他们的神。
温楚笑了笑,她道:“我不当什么神女,我赌赢了,那你们只需要记得,今日之事,是上苍开眼了,若你们往后再敢去提妖女妖妃,诸如此言。我不要你们的命,天会要你们的命。”
她又问,“可认?”
“认认认!!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说了!”
有了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又怎么敢不认呢,若是不认,那岂不是跟老天爷作对吗!
温楚笑了笑,认就好,认就行。
温楚抬步离开此处,祁子渊跟了上去,还抬起衣袖为她遮雨。
宋喻生在一旁,眼看温楚就要离开,也跟了过去。
温楚没有同他恶语相向,只是问道:“我们要回宫了,你跟来做什么。”
宋喻生默了默,他的身上也尽数被雨水打湿,碎发黏在了额前,然即便是这样,却也不见得他有几分落魄。
他顿了顿,又看到了旁边的祁子渊,只是问道:“你方才结的印,会不会遭反噬,损气运啊。”
以血为媒,问天求雨,这样的事情,万一就遭了反噬呢,到时候反倒是叫自己害了命。
祁子渊听了宋喻生这话,也才想到,忙问,“对啊,同神仙做交易,你这莫不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雨了?!”
温楚也没想到这二人能想到了这头去,她方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想到一场雨落下,今后的事情也能少不少的麻烦,甫一松懈了下来,也带了几分轻快。
同神仙做交易,用命换雨吗?这倒是不至于。
这回,切切实实只是她赌赢了而已。
已经有人来给几人送上了伞,三人并肩走在回马车的路上,温楚也难得在宋喻生面前有了几分笑意。
她故意道:“是啊,今日这遭,可不是用我的气运换雨吗,说不准明遭出门就挨了人捅,又或者保不齐活个几年的就要身患重症。”
她对这些东西素来没有忌讳,说话也是颇为晦气,动不动就沾死的。
若是从前,宋喻生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定要在她说一半的时候,就堵了她的嘴,叫她万不要说这些。
她不怕这些,但他怕。
可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动不动就堵住她的嘴巴,那样太惹人讨厌了。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丢开了手中的伞,拿起腰间的配剑,也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学着温楚方才的打结印的动作,口中也念着她方才祈雨念着的咒词。
他的记性很好,光是看一遍听一遍就能记住温楚方才的动作。
温楚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若真折损气运,真的要命,他便跟着一起。
宋喻生这人.温楚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不知是生出了什么样的情感,酸酸涩涩,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温楚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还继续打结印的手,她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哽,她道:“我诓你的,出不了什么事,别学。”
宋喻生手上的动作停止,怔怔地看着抓在他腕上的手。
即便是被雨淋过,手也依旧温暖,同他的一身寒意不同,甫一被她碰上,就若冰雪消融。
宋喻生竟止不住有些发颤。
她素来是有几分心软的,从前待他那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想着离开他,全然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而如今,他做得好些了,正常些了,她也就不会再看他若苦大仇深的仇人。
宋喻生站在了雨中,那双眼竟然只只是因为温楚的这一个举动,瞬间发红,只是在大雨之中没人见得。
温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喻生的变化,她赶紧松开了手,若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她可没想把他弄成这样。
从前倒不见得宋喻生这样,就是身上的血流干了也不见得吭哧一声,现在倒是这般敏感脆弱。
她松了手,便也不再管宋喻生是何神情,和祁子渊离开了此处。
*
今日发生神女祈雨,天降甘霖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再也没有人敢去说温楚是什么妖女诸如此言。
世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去管你为何为妖女,为何又不为妖女。
但此刻喊了她们母女十来年的妖妃妖女,此刻终于被她亲手脱下。
自从那日之后,又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一到,春回大地,这只需再发几批次的救灾粮下去,这灾年就能安稳度过。
何洪那边,正和户部的人凑在一处,何洪问道:“什么玩样,这一万石的米,怎么就不能拿出个七千石呢?!你五我五平分。你搁里面凑点泥巴,和点土,搅巴搅巴不就完事了吗?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怎这回就不行了呢。”
自从灾年一来,他们每每就等着这个时候,从里头捞钱,一万石的米,他们要拿走七千,五万石的米,便拿三万。他们的嘴巴就那么几张,却要占这么多的米,可百姓的嘴巴有那么多张,却只能吃这么一些。
其实也无怪乎百姓那天见到了温楚能如此气愤,毕竟吃不饱饭,谁还能看人顺眼舒服。再加之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便一股脑的将那些事情全都怪到了她的头上。
他们是最可怜之人,可也是最不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就一股脑全抛到别人头上。
户部尚书道:“这是我们不愿意吗!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那天黄健把这事闹腾得有多大,谁还敢在这里面做手脚,真要再去往里面和泥,你我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不不,别说是什么乌纱帽了,就是你我这脑袋,都别要了。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想着贪钱呢,命,现在是要命!”
黄健,又是黄健。何洪倒也没想出来他竟还死心不改,本也以为他掀不起来什么风浪,可谁知道,倒竟真叫他闹了起来。
他闹这些是想做什么?
此人,真不能再留下去了。
何洪还在说,他道:“可你也晓得,又不是我一个人要拿钱,底下的人不也都眼巴巴等着拿钱吗,你说不拿了,我这边也不拿了,受得了吗,我问你,你受得了,你底下的人受得了?”
户部尚书何尝不知道这事,他道:“受不了也要受!你就去问问他们,要钱要脑袋,看他们受不受得住!”
何洪听他这样说了,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鬼日子,那边温楚死不掉就算了,这还叫黄健害出来了这样的事,另外一边,那宋喻生又和侯爷梁旭偷偷摸摸见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着急上火,把他家的人绑了想威胁,人质还被人劫走了,这样,梁旭那边也是得罪透了。
这日子,真也是越过下去越有叛头了。
他前些时日还曾想是老天眷顾于他,谁知现在一下子就出了这样多的变故。他愁得摸了摸生出几根白发的脑袋,说道:“行,你说的不错,事情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再去贪那么多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