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玉辉堂内。
春风和冬月刚汇报完了那天宋喻生要他们查的东西,从里屋一齐出来。
冬月出来之后,就赶紧去找了夏。
冬月扯着夏问道:“不是, 你快给我说说,主子这几日是有什么好事,升官发财娶娘子?怎么瞧他和前些那段时日比着,不大一样呢。你都不晓得,我进去里屋的时候, 总能瞅见他一个人在那里面乐,你说吓不吓人呢,多吓人呢, 我都担心他是中了什么邪祟不成了。”
自从温楚离开之后, 整个玉辉堂陷入了死气沉沉之中,虽宋喻生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将此处看得很紧,谁也不让进了,而且宋礼情也时常会来找宋喻生, 可宋喻生却怎么都像是没有生气一样,整个人都冷得不像话,整日里头除了用公务磨着自己, 也没别的事了。
可是自从前几日起, 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竟能叫得他冰山消融,如遇春天。
冬月和春风在忙着别的事情,但夏一直跟在宋喻生的身边, 总该知道这些事的吧。
夏想了想, 刚想说:不得妄议主君。
却被冬月先一步堵了, 他道:“没事,此处就你我二人,算我求你的了,同我说道说道呗。”
夏也是个不经磨的人,听到了他这话,沉默了片刻后,就说了出来,他道:“那日,温楚求雨的时候,主子也在,只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气氛还算是不错。”
果然,冬月就猜到了,就是温楚这人,若不是她,还能有谁能这样牵扯他的心神。
他嘟囔道:“我真不就晓得她有什么好的,能叫主子记挂成这样。”
冬月就不明白了,像是宋喻生这样强大的人,怎么也就能情爱这一东西控制成了这副样子。
他想到了什么,猛拍大腿,“你说你说,莫不是这小道士给主子下蛊了吧!”
冬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道:“不行了,我要去给主子说说,那小道士鬼点子一箩筐,真说不准呢。”
夏看冬月若看白痴,他扯了他回来,提醒道:“你若是想要再去挨鞭子,只管去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了。”
夏言尽于此,若冬月还要去作死的话,他也拦不住了。
冬月倒也听劝,听这话哪还敢再说去说些什么呢,嘟囔了几句便离开了此处。
*
次日晨阳万丈,温楚这日醒来之后,脑子还有些困顿,皇后就早早来了偏殿寻她。
温楚睡眼迷蒙,就见孝义皇后兴冲冲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温楚还不晓得怎么了,就见皇后对她道:“你晓得不,昨日你的父皇让人给你修了坐庙攒福气,本来那些个大臣们还总想推脱,想不让你父皇修呢,但是你那次祈雨的事情一出,他们也没甚好说了。昨个儿你歇息得早,我便没来得及同你说。”
温楚还有些蒙,怎么一醒来就给她盖了坐庙,她有些错愕,下意识问道:“父皇他还有钱吗”
温楚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些年来,十两银子里头,何党拿六两,皇帝拿二两,还有二两入国库。
前段日子天灾又这样严重,灵惠帝这头也出去了不少的救灾粮,他哪来的钱修。
皇后听到温楚这话,笑了一声,她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你父皇再怎么被欺负,那也是皇帝,再说了,给你修庙,是奖励你求来了雨的,国库出的,傻孩子,担心个什么。只是,你下一回切莫再去做这样的事了,和天赌命,这一回叫你赌赢了,下一回,若赌输了,你这好面子的小泼皮,岂不是非死不可了吗。”
侥幸这一词,最叫人害怕。就是她有一点赌输的可能,皇后都不愿意叫她去赌。
温楚听着皇后的叨念,不知何时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皇后身上的味道,同她幼年记忆之中的味道十分相似,只是,现在她身上还掺杂了些许的药味。
温楚一趴到她的怀里,就像是回到幼年之时。
她的身上太软和了,温楚一趴上去,就又困了,那眼睛阖着阖着,就又要睡着了。
就在她要睡着之时,皇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
“还睡呢,你这死孩子,怎么一给你摸到机会,就想赖床呢。”
皇后笑骂,然而语气之中带着的宠溺,都快溢了出来。
旁边的宫女们也只觉这副母女相亲的画面,太过美好,竟也都不自觉湿了眼眶。她们都是跟在孝义皇后身边的老人,也知道皇后对温楚,是何感情。
皇后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温楚,梦到德妃。她梦到她们当年受的苦,而一旦梦到,她那一个晚上势必就再也睡不好了,这么些年来,她便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断折磨。
好在是,人终于回来了。
皇后都觉得温楚趴在她怀里的感觉有些不大真实,她见她又没了动作,便知道她又睡着了,于是,她便把她捏醒了。
温楚清醒了些许回来,她从皇后的身上起来,揉搓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几分。
皇后看着她这样,问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爱睡觉的,银容又偏偏醒得早,总喜欢带着还在睡觉的你就来了坤宁宫。”
温楚小的时候,在坤宁宫和德茗宫两边睡,德妃在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唯一愿与之相亲的也就皇后了。
德妃有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便时常一大早就抱着温楚去了坤宁宫,两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吃茶谈天,许多时候,还会趁着天大早,一起去宫里头视线开阔的地方看看日出。而这个时候,温楚多半就在床上睡觉。
皇后想起了德妃,心口不可遏制的难受刺痛,她强忍着悲伤问道:“那你后来呢,不在皇宫的那段时日也这样赖床吗。”
温楚想了想,摇头道:“不赖了,后来也就习惯早起了。”
她看出了皇后的难受,颇为轻松地说道:“这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地方,就又变成了以前的习惯嘛。”
皇后的眼睛很好看,若一汪秋水,平静而又柔和,丝毫不会因为她的年领变大,抑或者是别的而有所改变。
可此刻,这双美目之中却保含热泪。
温楚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赖这个床了,不知怎地就又让皇后想起了往事。
她道:“母后,你别难过。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你想想,我现在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呢,母后父皇,还有皇兄都在,你们都待我这样好,真的很好啦。人都要往前看的,我向前看,你也要跟我一起向前看呀。”
皇后听了这话,那本窝在眼中的泪,竟直接就掉了下来。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这么些年的变故,让她变成了这样。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好,她切切实实比从前坚韧了许多,若说不好,其间的代价实在太大。
皇后掩嘴咳嗽了两声,笑着道:“好,向前看,母后和你,我们向前看。”
人都回来了,还总提从前的伤心事做些什么呢。
温楚也已经开始起身着衣,她听到了皇后咳嗽,问道:“母后的病还是没好透吗,这几日怎么时常听你在咳。”
“老样子,不碍事,要不了命。”
温楚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怎么不碍事,怎么就要不了命呢,小病就是这样熬成大病的,太医们怎么说的啊。”
太医们也不是没有看过皇后身上的病,只是她的病是心病,积郁多年,即便温楚回来了,可是再好也有些难了,除了熬也没其他的办法了。
就在皇后想着怎么去糊弄温楚之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
“恭迎皇上!”
“恭迎皇太子!”
皇后见皇帝和皇太子来了,刚好解了她的难,催着温楚起了身,便先去了外面。
温楚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完了之后就出去了。
她一出门就听到了灵惠帝说话的声音,他道:“我昨个儿夜里梦见了银容,她终于又来看我一眼了。她说她放心不下小楚,可你我这病,恐也没多少个年头能活着了,到时候你我去了地下,同她大眼瞪小眼,可如何是好啊。”
温楚知道他们身体不大好,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现在竟说到了要死。
温楚听见了皇后说话,她道:“没几年活头那也凑活活了,谁叫你前些个年里这样糟践自己,说也说不得你,说了你还要难受。”
灵惠帝也知道吃丹药伤身,但他活着也没什么盼头啊,本就是盼着死去的,可是现在就算是后悔也再来不及了。
他摆了摆手,道:“别骂了别骂了。”
灵惠帝同孝义皇后之间,两人的相处,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朋友。
若说当年灵惠帝娶了孝义,自然是不大情愿的,毕竟也非是出自本心。而孝义皇后嫁入中宫又如何能谈之愿意,她那样的年岁,就被送进了深宫,当天下人的主母,当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的妻子。
她出身将门世家,岂是没有傲气,然她的傲气,早就在深宫之中被一点一点磨平。
到了最后,除了接受,又还能如何。
两人伤怀之时,李惟言适时出声,“母后父皇若是担心皇妹,其实我看宋喻生也不是不行”
提到宋喻生,那两人的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
灵惠帝率先道:“你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同他交好,他是不是在你耳边吹风了?又是你想借你妹妹的势,叫宋喻生待你死心塌地?”
李惟言道:“父皇冤枉,儿子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宋喻生这人,他虽然从前做的事情有些太过于偏激,但以我同他相处多年的时间来看,他是个君子,他能护住小楚的。小楚救过我,我比谁都想
要她好。”
李惟言若是真为了她好,怎么也不适合去说这样的话,宋喻生于温楚之间,在他们看来,如何就能轻易原谅呢。
况说若宋喻生同温楚好了,自然更会帮扶李惟言上位,是以,也无怪乎来灵惠帝那样想。
灵惠帝还没开口,就听皇后道:“你想她好,就莫要劝她。他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掺和不了,你劝谁都没用。劝宋喻生放弃没用,劝小楚去接受也没用。我们身为亲人想要她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可想她好,不是把她推去给另外的男子庇护她,明白吗。这样的感情一旦开始,你妹妹就永远低人一头了。”
“你母后说得不错。”灵惠帝听完了皇后的话,抬眼看了下李惟言,接道:“你心思素深沉,平日里头想得东西那样多,这也想不明白吗?”
灵惠帝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却还是一下子就扎在了李惟言的胸口,他心思素重.反正他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心机深沉,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他有别样的目的。
李惟言面色如常,这些话这么些年来听得还少吗,怎么还习惯不了呢。
温楚眼看灵惠帝又开始说了李惟言的不好,也不再继续躲在那头听了,她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到了李惟言的身后,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是她年纪小些的时候,时常也会背粘在李惟言的背上,可现在年龄不宜,温楚也不能与李惟言再做出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的事了。
但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温楚却独独站在了李惟言的身后,无疑于是在告诉灵惠帝,她很亲近这个哥哥。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为李惟言撑腰,想让灵惠帝待他好一些,不要总是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李惟言只觉温楚搭在他肩膀那处的手,按得他肩膀那处滚烫。分明隔着不少衣物,可却觉她手心的温度若烙铁一样,烤炙着他衣物下的肌肤。
灵惠帝哪里不知道温楚的心思,哼哧了一声,瘪嘴不满道:“从小到大,就黏你这个哥哥,说他两句怎么了吗,叫你这样护。”
温楚不满道:“不许说,就是不许说。皇兄是我的皇兄,父皇不心疼,我心疼。”
温楚的话十分认真,全然不带一丝假意。
灵惠帝知她和李惟言关系好,光是从那天她为他挡箭就能知晓了。既她都这样说了,他又哪里还会再去为难李惟言呢。
他道:“晓得了晓得了,往后不说就是了。”
李惟言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终回过了神来,也笑道:“小楚,坐。”
温楚听了他的话,便坐到了他的边上。
她有些奇怪,他们二人怎么一大早上就来了这里,她问道:“父皇,皇兄这么早来是做些什么。”
灵惠帝道:“无甚事就不能来了啊?”
“哪里的话啊,我可没这样想啊。”
宫女已经从旁边端了早膳上来,温楚边用早膳边答道。
灵惠帝听她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贫嘴,只是往李惟言那边扬了扬头,他道:“没什么事,是你的嫂嫂,听说你回来了,非说要给你送好些东西。只是她近些时日肚子怀了孩子,不便走动,便让你皇兄送来。方你皇兄刚好在乾清宫里头同我议事呢,说了这事,我就跟着一块来了。”
李惟言光是提起自己的妻儿,眼中都是说不出的柔意,想也知晓两人感情有多恩爱。
温楚听到了皇太子妃怀了孩子,有几分惊讶,从前她也见过她几面的,却也不见她肚子那处有这样明显的怀孕迹象,谁晓得到了这时,已经不方便走动了。
“原是这样。”她又对李惟言道:“那皇兄可得回去帮我好好谢谢皇嫂。”
“自然。”
温楚话完,几人又坐在一处东扯西说聊了许久,一家人一片祥和之时,殿外忽急匆匆跑来了一个小太监,他附到了灵惠帝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灵惠帝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下来。
他蹙眉问道:“登闻鼓,他敲登闻鼓做些什么?”
其余三人一下子就叫这话吸引了过去。
皇后问道:“是谁在敲登闻鼓?”
凡敲登闻鼓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身份高卑,都可直接面见天子,这是太/祖开国以后就定下的规矩。
然当初太/祖制这一规矩的时候,是想要百姓们能有地方说话,能有地方去说出他们的委屈,也方便他们去告御状。
可是灵惠帝登基之后,皇太后借口说,许多百姓无缘无故就敲登闻鼓,而幼帝年纪尚小,没这么多的精力和能耐去处理这些琐事,于是便设,除有重大冤情,不然不得敲登闻鼓,而且,敲了登闻鼓之后,先要受三十大板,以表事大事重。
此规一出,这敲登闻鼓的人,就越来越少,又加之皇帝这样无能,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敲这老舍子玩样,登闻鼓已经都快要落了十来年的灰了。
可是今日,却说登闻鼓被人敲了。
几人都有几分惊讶好奇,究竟是何人。
灵惠帝道:“黄健。”
那个小太监问道:“皇上,该怎么办呢?”
灵惠帝想也知道,黄健是为了何事,无非就是因为何洪他们贪污行贿,可这事用得着他去敲这个鼓吗?他敲了这个鼓,不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吗。
灵惠帝道:“你叫他回去,别让他再敲那东西了。叫今日在那里当值的人嘴巴紧些,别把这事透了出去。”
那小太监得了灵惠帝的令后就离开了此处,他赶紧传了灵惠帝的话。
可没过一会,他却很快就回来了,他来回奔走脑门上头都出了不少的汗,一是累的,二是吓的,他将黄健的话传了给灵惠帝,他道:“不行啊,皇上!这黄健.他疯了一样,死活不肯走,还说什么这鼓是太/祖留下的,没人能废,也没人能拦他”
灵惠帝听了这话拍案而起来。
“反了天了他这是!好好好,非要死,非不要命,叫他敲!那便叫他敲去,谁都别拦他!”
这黄健脑子轴的是不是,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就得罪他们?真是就嫌活得太舒坦了,隔三岔五闹些事情出来,叫他自己不舒坦。
灵惠帝气得团团转,在坤宁宫里面来回踱步。
温楚看得出来,灵惠帝并不大想黄健出事,毕竟像黄健这样的人,已经不常见了。
即便是这么多年,却也还始终坚持本心的人,连命都不要的人,就是连灵惠帝自己都比不上。
灵惠帝没有那么多的出路,他失败后就去选择了最最简单的那条,苟且偷生。可黄健却,事到如今,还想追寻太傅的脚步。
温楚也有几分焦急,她想了想,竟从袖口那处又掏出了几枚铜钱。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问道:“你做什么,你要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