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下, 温楚本和祁子渊走在大街上面,起先倒也还好,两人说说笑笑的没出什么事来, 只是撞见了黄健。
倒也不是黄健同他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而是黄健闹了事情,温楚和祁子渊去劝起了架。
酒楼对面的那条街,设有一施粥的蓬,有些受了难的农民, 家里面因这场旱灾而没了粮食,便在这处排队等着喝朝廷的粥。
只这朝廷那头放下来的是实打实的粥,可这救灾的粮里面, 最容易捞些油水, 这粥被那些官一层又一层的手摸过了之后,就成了水。
稀得不行。
这粥吃了能救下谁的命?
黄健未曾穿着他那五品官服,去了那救灾蓬,他先是混迹在人群之中,排队领粥, 排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他终领到了粥,拿到粥一看, 这不就是水吗, 一眼看去, 清清淡淡,只泛了点白才不至于说是水。
黄健知道,这个宫里头拨下去了多少粮, 何至于是这穷酸样, 几粒的米都不见得。黄健将粥往那桌上放去, 又夺过了那施粥人手上的汤勺,那人不察,许是也根本就没想到黄健会去闹事,竟真叫他夺了过去。
黄健拿起汤勺,往那盛粥的盆里面搅了两下,他怒道:“你这是粥吗!这下面掺的是什么,是米还是沙!”
他舀起了沉在了底下的东西,底下的米里面,竟还混了不少的沙子。
那些人贪粮食,拿走了大米,便掺杂了泥沙混数,这还算是什么粥。
泥粥?!
那施粥的官兵也看出来黄健是来闹事的,迫而抢回了他手上的汤勺,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爱吃就吃,不吃就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官家放下的粮,若有不满,你自己进宫找人说去!”
这粥是宫里头施下来的,就算是不好,百姓们也只以为是灵惠帝的不好,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黄健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心思,他道:“皇上批下来的,还不是你们抬过来的!皇上会在米里面掺沙,你竟然敢如此编排皇上的是非!”
那官兵见黄健是个硬茬,生怕他闹出了什么大事来,推搡了他一把道:“滚远些,若想找事,想吃米吃肉,你只管去别的地方讨,这里可没你的份!你什么人就敢在这里管!”
黄健寒笑一声,“你管我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我敢在这里管,是因为我能管!”
黄健不说他是谁,却说他能管,能管什么?是什么身份却又不去详说,可是这样却也着实让那个小官兵多了几分考量。观他为人行径如此,看着也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保不准还真就个什么大官。
可若真是什么大官,闲得没事来管他们?据他所知,这京都里头但凡是喊得出名头来的那些,都没这个闲劲。
如此想着,他也稍稍定了心神,他质问道:“少在这里狐假虎威,你若真是什么喊得出名头来的,我今自己个儿掏腰包也给你续上米!”
“谁要你的米!把你们上头的人喊出来,我今个儿非要是看看,你那个主子到底是谁。皇上私库里面都出了不少石米来,再加之国库里面也是一袋又一袋米往外头搬,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这掺沙的米!像话吗!”
黄健嗓门颇大,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去,周遭在场的百姓们也都在朝他看去。
他这一番话是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头了,本就是灾年不利,谁又能受得了吃这么些东西,不出三天,哪个不是面黄饥瘦。
他们就连跟着黄健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被他这话戳中了心坎,有感伤者,甚至都擦起了眼泪来。
眼看情形越来越不对,那个官兵抬手,招呼来了身边的人,试图对黄健动手,他眼睛眯起,警告似的看向了黄健,道:“你少在这里给我说些胡话,你想做什么?你又是谁派过来的!来人,有人激起民变,煽动人心,速把他拿下!”
黄健眼看他们想要动他,他大呵一声,道:“我是天派来的!怎么,敢做不敢认下吗!想拿我?!我闹到了天子面前也使得!你去不去喊?我非要看看是谁在阳奉阴违,是谁在当我大昭的蠹虫!”
黄健这样,似真不要命了一样。这样子做,真就得罪太多人了。
那些人被黄健这等不要命的气势唬住了,一时之间竟还真不敢动。
为首那人厉声道:“怕他做甚!充其量也不过是心术不正,意搅我大昭,趁着现在人多的时候闹事,杀他都不为过!抓!出事我担!”
若是真要黄健继续说下去,那才是出大事。
那些人听到了这话,也不再无动于衷,都亮出了刀剑,可偏偏黄健还始终不依不饶,一脚踢翻了那盛粥的桶,粥水四溅,一时之间逼退了那些人。
他还在道:“好!抓我!杀我!我今日就当个博正名的君子小人,你们今日就杀我,只我告诉你们,你们杀了我,我不在乎,一条贱命,给了也就给了。只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再贪,今后死的就不只是我一个!”
黄健口中所说的博正名的君子小人,是说那些为了名垂青史,而故意去做出一些事情来博取正名,君子小人多为时人的讽刺之语。
名为君子,实为小人。
黄健今日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在那些人眼中,无非是为了博正名。
为首官兵冷哼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配剑,“你想要当君子小人,我偏不让。”
他最后发出指令,“动手!”
众人纷纷向黄健围攻而去。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看黄健就要被那些人拿下,祁子渊出了面。
他道:“谁敢动!”
“我的姑姑是皇后,我的父亲是当年平定北疆战乱的昭武将军,我从小时候就在北疆长大,也当过将军,我如今在这,谁敢去动!”
家世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候确实够去撑些场面,那些人听了这话,又观祁子渊这等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时间也没敢动作,若是真要闹起来,他们也不敢动他啊。
皇后的外甥,同他动手,若祁家真要是拿了这事来闹,他们这里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祁子渊出面,几人就也都收了手。
那为首官兵虽然收了剑,却还是出声质问,“我们的事情同祁小将军何干?”
祁子渊问道:“你们的事情?你们什么事情,真要闹到宫里面,那你便把人抓走吧,今日发生的事情,我自会进宫说道说道,说说这米粥,究竟是怎么变成了泥粥。”
祁子渊生得凌厉,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唬起人来也是十足的压迫感。
那人真被唬住,瞬时之间也不敢再去吭声,只道:“小将军你也知道,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
“你在恐吓我吗。”
祁子渊出声,阻了他后头的话,他不敢得罪宋喻生,是因有诸多的限制,可他们何党一行人,他怕他们什么。本就敌对,又有什么怕撕破脸皮的。
难道他今天不去得罪他们,那何家的人就难道不会来同他们相争了吗。
这事,他怎么就管不得了。
温楚遮掩在人群之中,看着他们争吵,她知道,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就得罪了祁子渊,这事,持续不了多久,他们势必败下阵来,有祁子渊在,黄健他们也带不走。
温楚也暂不敢去出面,毕竟真被人发现她在这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来。
可天不随人愿,越是怕什么,什么就越是会来。
温楚本聚精会神看着祁子渊那边的动静,也不晓得是哪里刮了一阵邪风,她头上的帷帽竟然叫风给吹飞了开来。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指着她喊了一声,“怀荷!怀荷在这!”
温楚懵了,只觉周遭有人都在朝她这边看去,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动作。待她再回过了神的时候,只见他们看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恶意。
温楚暗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啊!这样也能叫人认出来?
京都里头的人就算是知道怀荷已经回来了,但见过她的人也不多,又这样凑巧叫人认出来了。
巧合还是什么?
多半是又叫人给害了。
祁子渊那一边也注意到温楚这边的动静,可再回过头的时候,却见她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骂了一句,“对!就是她!若不是她我们能成这样嘛!若不是她老天能不下雨嘛!”
天下不下雨,又同她何干?
“从前那个妖妃害得出了礼王之乱,如今你一回来,老天都不落雨了,是不是你害人,若不是你的话,我们又何至于到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这等妖女,当初就该是跟那个妖妃一样死了干净,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回来害人!”
温楚被那些蜂拥而上的人围在中间,千夫所指,声声质问,她只觉喘不上气来。
祁子渊想要挤开人群去把温楚拉出来,却被那些围堵着的人直接挤开,无论怎么都进不去。
他听着他们骂人的话,急得上火,恨不能拿剑劈开他们来个干净,可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他大声制止道:“闭嘴!你们都闭嘴!天不降雨,你们去同老天算账啊,骂她做什么!”
可祁子渊的声音根本就制止不了民怨,他们的责难声丝毫不曾小下去,甚至越发激烈,他们恨不能直接杀了温楚来祭天。
“灾年什么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她一回来就逢灾,不是她还是谁!”
“你就算是死,也是天叫你死,钦天监那边都说了,妖女降世,民不聊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何还不去死!就是你,我家的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叫饿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好像他们的苦难全然是她一人造成,只要她活着,就是这样为他们所不能忍受。
他的孩子饿死了,也要怪她头上吗?为什么不去怪那些发泥粥的人,那些贪了赈灾粮的人呢。
为什么这样也要怪罪她呢。
温楚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不在对她破口大骂,唾沫四溅,甚至有人已经动手往她的身上打去。
温楚受不了了,只能将自己蹲到了地上,用手捂着头。
跟她有什么关系,究竟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拳头和脚打踹在了她的身上,温楚就算是想要辩驳,却换来他们更加激烈的质问。
祁子渊看温楚叫人欺负成了这样,手已经往腰间的配剑摸去,想要动手。
但他尚还未曾出口,就听见了一道充满了寒意的声音响起。
“谁若再动,我便杀谁。”
这一清凌的声音,虽不响,可一下子便盖过了周遭的人声浪潮。
此声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本还在叫骂的人噤了声,本还在动手动脚的人也都瞬间没了动作。
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得一身白色锦服的宋喻生,手执长剑站在一边。
那股邪风迟迟不散,宋喻生身后的发丝随风飘扬,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此刻他的脸都像是蒙上一层阴影,这谪仙公子,倒像是嗜血罗刹。
他缓步踏来,众人竟也都不约而同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生怕这剑就真能杀了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世家第一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都说他光风霁月,谦和有礼的吗。
宋喻生一步步朝着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温楚走近。
周遭似乎就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一片死寂。
祁子渊想要去挡在温楚面前,想要不让宋喻生靠近他,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样,竟怎么样都动不得。
他若要动方才为什么不先动,为什么犹犹豫豫,左右顾及,为什么又慢了宋喻生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不敢上前,因为,他还是没有宋喻生那样的决绝,宋喻生于她,从来没有顾及。
祁子渊方才顾及伤了百姓,却不知他们在伤温楚。
现在,他再去拔剑,也已经有些太晚了。
再去挡住宋喻生,也实在有些不堪了。
他总是这样,事后诸葛亮。
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在他面前,可他呢,总是悔不当初。
总是慢这么一步。
祁子渊浑身都动弹不得,若被人施了法术一般,他看着只能宋喻生一点点朝着温楚靠近。他这一刻竟卑劣的在想,只要宋喻生做出一点,只要是一点讨人厌的动作,他就拿剑赶走他。
可是他好像没有。
宋喻生走到了温楚面前,人群散去,他只能看见她还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手护在了头上,她头上的帷帽也不知道是什么都掉到了地上,发丝也被人碰得有些散乱了,形容颇为狼狈。
温楚只觉耳边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鸣,他们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罩子,稀稀疏疏地传入她的耳朵,耳边的叫骂声,怨怼声,她从来都不陌生,她小的时候便经常听,从以前听到了现在。
他们骂她的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句说辞,她本以为自己早就能够习惯,可是真当他们再是这样指着她骂的时候,才发现还是那样难以叫人忍受。
她做错了什么啊,她只是回个家,怎么就叫人骂成了这样。
他们说是因为她们才有礼王之乱,可是礼王之乱最倒霉的不也是她们吗,她的母亲身亡,而她又遭受那样非人的折磨,可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都推之为是她们的过错。
天下万姓万民皆无错,错只在她们。
这样他们还是那些善良的人,他们的苦难也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们有没有错,重要吗,他们又在意吗。
温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吵闹的声音全都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