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只看见了提着剑的宋喻生站在她的面前。
白皙的脸庞,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眼眶发红,却也没有哭。但这副样子,看得宋喻生的心都似被抓了一下。别哭啊,不要哭。
他想要干脆杀了那些人算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将她说的这样不堪。
她是这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女子,他们凭什么要去说她是妖女。
可他知道,不能杀了他们,即便他们这样说她,杀了他们,她还是会生气。
宋喻生不敢去蹲下碰她,他极力克制自己将她拥入怀抱安慰她的的冲动,他害怕他的触碰会让她不喜。
他还蹲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嘴边牵起了一个笑,试图安慰她道:“你别怕,不是你的错,天有灾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史书上面哪一朝哪一代又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呢。”
宋喻生的话传到了温楚的耳中,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这些话。宋喻生同她而言,实在不像是个常人,可他现在说的话,她想过会有千千万万个人同她这样说,也不会想到宋喻生会说这样的话。
他冷心无情,这些安慰人的话全然不像是他会说的。
温楚竟在此刻有一瞬间的错愕,她想到上次他们在坤宁宫的最后一面,算不得是多么愉快。
但她又想,像是宋喻生这样的人,素来聪慧,若是强硬的方法行不通,便是换了一种走法,她千万不能叫他现在这样和善的假象而蒙骗。
温楚疏离的目光,刺得宋喻生心更痛。
她不会原谅他的。
却不待他再说些什么之时,旁边还有些胆子大的人不依不饶。
“灾年每一年都有确不是假话,可是为什么她一来便有了灾年,还说同她毫无干系吗!!都说大理寺卿最是公正,现在帮这个妖女说话,难道是有私情吗!”
宋喻生这样一个冷的人,然后同温楚说话的时候却带了几分低三下四的意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待她有多不同。
宋喻生起身,看向了说话那人,虽他面上无甚表情,然而眼眸之中却都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却在他进一步动作之前,温楚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并不想要欠他些什么,也不想要和他扯上什么难言说的关系,今日的事,不就是挨骂吗,她挨过的骂又还少吗。
大不了骂回去就是了。
温楚心绪调整得很快,揉搓了下发红的眼睛,便是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她制止了宋喻生后,就松开了他的衣袖,她看向了说话的那人。
是个年岁不大,看着只有二十来岁的男子,身量也不大高,观其穿着打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她向他问道:“我的错,天不落雨,便要怪到我头上吗?”
那人理所应当地说道:“不然呢?不怪你,去怪谁!”
温楚笑了下,“好啊,所以说,没人怪就要怪到我的头上吗。”
方才那些人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困,她就算是有心辩驳也说不出口,只能叫他们肆意辱骂。
可现下,终有了机会,温楚也不受这个气,挨骂不还嘴她也受不了。
男子似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脾性,本看她生得那副样子,也不像是个会还嘴的。
他愣了一愣,很快就反应了回来,嘴硬道:“自是你的错,当初若不是德妃祸国殃民,礼王岂会有可乘之机,如今不是你回京了,又怎么会有这等天灾人祸!”
周遭也有不少的人去附和他这话,男子瞬间又是信心大作。
“我的错,口口声声都是我的错!我离京数年,一没享食禄,二没受你们跪拜,三是回了京也没当公主,凭什么你受了难,便要去全都推到我的头上。好,这回你把这旱灾怪我头上,怎么,那先前几年的天灾就不是灾了?你又是要去怪谁,天灾天灾,既是天灾,为什么也就非要引罪他人,你是何居心?”
他们总是喜欢将天灾这样的事情推罪到人的身上,温楚没有回来之前是灵惠帝,温楚回来之后,便又成了温楚。
那男子被这话一噎。
方修那边的人告诉他们今日温楚出门,叫他们看准了时机去挑了事,眼看事情都要差不多成了,谁知道半路突然杀出来了个宋喻生,谁又能想到,这温楚模样生得嫩生生,但这行事却颇为果决,也是不叫自己受一点气。
他的嘴不如温楚呛人,但他仗着人多,老百姓们怒气升腾时候闹事再好不过。
他耍起了无赖,哭咧咧道:“瞧瞧!我们受了苦还不叫说了,你是吃好穿好,我们呢!我们招谁惹谁了,一年到头就等着那些庄稼吃饭了呢,吃不上饭,叫我们怎么活,你不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祁子渊再也受不了了,他道:“把你们往死路上逼的是她吗!怎么不看看是谁给你们喝的泥粥,皇上的救灾粮没下去吗?天灾你们引罪于她,怎么,人祸也要怪她?!你还敢跟我说什么礼王之乱,当年那场叛乱,她受的罪,你们也敢说她是活该!”
祁子渊越说越恨,恨不能上去给他来上一脚,谁料得那个男子趟地上就哭,“打人了!打人了!祁家的小将军打人了!”
他这一闹腾,没理都变得有理了,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周围的人也都开始对祁子渊指指点点。
祁子渊冷笑一声,直接拔剑,道:“好,你在这里寻死觅活,那我今日便杀了你!也不算是冤枉。”
祁子渊想要动手,却被温楚制止。
祁子渊顺不下气,想要让温楚让开,温楚却道:“你杀了他没用,我反倒是更脱不了骂。”
若是祁子渊真杀了眼前这人,温楚不又再去担上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吗,到时候还得平白连累了祁子渊跟着她一起留下了个骂名。
那男子本还因为祁子渊拿剑提了一口气,后见到温楚出面阻止,那口气彻底松了下来。他料准了他们不敢真的动手,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可那口卸下的气没有多久就重新提了起来,他竟看见温楚拿过了祁子渊手上的长剑,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众人只能见得,那身着一身鹅黄长裙的女子,手执长剑,走到了男子面前。
她的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有风吹过,她的发丝都随之轻扬。
那个男子见得温楚这样的表情,又看着她手上的长剑,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若说温楚杀他,他觉得还真能做的出来。
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把她逼急了,杀个人又算什么。
男子看着温楚离他越来越近,想要后退,然而温楚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眨眼之间,那剑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说我是妖女,人人恨不得杀我泄愤,天不落雨,这样的事,也非要怪罪到我的头上。那我便说就是你这样的渣滓活着,老天才看不下去了,每逢几年才要降灾。”
她又将剑指向了方才打骂她的一个老妇,又说,“我还说就是因为你活着晦气,老天爷才不肯降雨。那你们,能不能也去死。”
老妇骂她:“你是妖女,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休想血口喷人,拖我们下水!”
温楚笑了声,“‘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就是所有人?所以,你们要死,我就是不得不死?”
老妇被剑指着,看温楚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竟也莫名生出了几分心悸。
温楚的身上,带着几分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锐利,拿剑指人,虽是在笑,却也带着说不出来的寒意。
她忽笑了起来,满是讥讽的看着周遭的人,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满是厌恶,有些人看着她就像是个疯子。
温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她觉得他们可笑,而她也可笑。
事到如今,竟还会为他们的言语而有所波动。
天弃她,万民弃她。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温楚觉得这老天也是欺负人,为什么,她一回家就要出个大旱的天。
这样,又给了那些人为难他们的机会。
她的父兄又在被人逼迫,被人逼迫着杀了她以平息天怒。而她,又在被千夫所指。
她又想到,老天从也没有善待过她,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可她今日,非就要去同这个鬼老天作对了。
她要赌。
赌一把。
她之前确也起过卦,想知何时能落雨,可卦象所说十分笼统,只说是在这几天之中,许会落雨。
她抬头,眯眼却能见得天仍是艳阳天,午后的阳光,刺眼醒目,照在了人的身上十分热腾。
她便要赌,这天今日就能落雨。
她收回了剑,看向周围众人,状若有所思,笑着问道:“天不降雨,你们便说我是妖女,天若降雨呢,你们岂不是要尊我为神女呢?”
温楚这话一出,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
神女?!
她怎么敢。
有人问道:“你这是疯了!你也敢说这样的话?”
温楚却不觉得有什么,她反问,“凭什么只有你们能辱我为妖女,我非尊自己又如何?”
“只问你,问你们,愿不愿意同我赌一场。若我今日求不来雨,你们便杀了我,我自己死。若我求了雨,从今往后,你们胆敢再辱我,辱我的母妃,便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永受天打雷劈之刑!”
“我问你们,认不认!”
温楚脸上的笑意也不知是何时敛去,眼中只剩下一片清明与坚定。
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一刻,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明,只剩着不死不休之势。
她不是在说笑。
若天不下雨她真就去死。
这样的决绝,将周遭众人都吓住了。
他们虽然也想要她死,以息天怒,可真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天,可是今日的天就如前几日那样,怎么可能下雨呢。
那个一直都在挑事的男子,听到这话,自是乐得不行,“好,若真能降雨,我们自尊你为神女,可若下不了雨,你这个妖女那便去死!”
祁子渊被温楚这话吓到,他道:“你别这样啊,和他们逞这一口气,没必要的,真不下雨,你真要死啊!”
祁子渊看温楚那副坚决的模样,吓得两眼通红。
温楚却笑对他道:“有必要的,就是有必要。求不来雨,我死也心甘情愿了,妖女什么的,我认下就是了。事到如今,这口气,我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祁子渊,我不怕,你也别怕。”
祁子渊却怎么也不肯,这天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她这不是明摆着要去死吗。
祁子渊想要扯着温楚的手走,可宋喻生在一旁出手阻拦。
祁子渊见宋喻生还要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掺和,想要拂开他的手,但宋喻生态度也十分强硬,祁子渊本就被温楚这话弄得心惊胆颤,见宋喻生这样不依不饶,也直接大声吼道:“不拦她还做些什么!她要闹,你也跟着一起吗,会死的知不知道!”
宋喻生挨了骂却也没什么神情,头一回那样的心平气和,他道:“信她吧,不会有事的。”
她若成神女,那他便当她最忠诚的信徒。
可她若死了呢。
那他就跟着她一起去死好了。
自从上一回温楚中箭受伤之后,宋喻生明白了,她若真死了,他也有些活不大下去的。
从前的时候,宋喻生也不知活着究竟有何意思,只每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是无趣,又消磨人的心性。他也大后悔,听了灵惠帝的话,出来帮他找温楚的。
即便那次他命悬一线,即便他差点死了。可他现在想来,若没被她捡回家的话,死了也就死了。
他不要命,他没有信仰。
他如今唯一怕的,便是她。他怕她死,可更怕她再也不要他,所以,他尊重她,相信她。
她不怕死,那他也不怕。
宋喻生知道,温楚不只是在和别人怄气,更是在和她这些年,她受的苦怄气。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始终不得叫她安生。
她要赌,赌到最后,看她究竟能不能赢。
不能赢,她也认。
可若赢了,她便胜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