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或许会错了意思,沉默着没有回答,安吾明白过来,费劲地笑了笑:“你说我的腿啊......没事,反正我本来也是文职,也不用我剧烈运动,不用截肢已经很好了。”
“别这么说。”太宰的眼睛低垂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罕见地流露出过于悲伤的情绪,铺天盖地呛得人无法呼吸......安吾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无力去安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语。
不消片刻,太宰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手从脸上拿下来,收拾好短暂外露的情绪。“现在是什么时候?”安吾问他。“已经过去36个小时了,你一直没有清醒,不过稍微多休息一下是好的,不用担心别的事情。”
“你现在......?”安吾才注意到太宰的着装与往日不同,换上了原本森鸥外带着的暗红色围巾。
“森鸥外依然下落不明,”太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暂时代理港口黑手党首领,内部基本安定下来了。”
“你准备怎么做?”
“森鸥外原本就打算将横滨一口气拿下,准备已经做好了,你知道的。”太宰看了他一眼,“即使敌人暗杀斩首,我依然准备——全面开战。”
安吾沉默了片刻,闭上眼睛,好似叹息般虚弱地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病房中的空气凝滞般的安静,他知道太宰有话要问他,安吾也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但在这一刻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像是要被沉重的海水淹没一样。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在进行日常的情报整合时发现问题的。”他睁开眼看着太宰,眼神平静而安定,“我每周会向首领做一次整理汇报,前两天在做本周的整理。根据我们组织近一个月收集到的情报,另外三个组织对我们的准备活动有反应,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扩张行为,这原本不足为惧,毕竟他们彼此之间也有很深的血仇,几乎不可能合作,况且他们也不认为我们会狂妄到同时和三方开战。”
“我确实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认为这次暗杀的人属于哪一方?”
太宰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的漫不经心,安吾紧张了身体,强迫自己如往常一般思考——太宰查到哪一步了?暗杀方的人员所属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但LAFAMILIA的参与是否也被他已经知晓?港口黑手党内部有间谍他察觉了吗——自己,正在被怀疑吗?
必须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可能做出的决策,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以安吾对于太宰的了解,通过自己留下的分析手稿他肯定已经知道这次是三方联合的暗杀活动了,由此也很容易推断出有新势力加入引导他们合作,但是与此相关的资料自己已经交给对方了,就是他拿给暗杀成员的两张稿纸,里面记载了自己从LAFAMILIA系统中取得的情报,也正是根据这些情报安吾在能快速确定他们暗杀的地点的,太宰拿不到证据,所以只能怀疑。
但是冷静一点,自己平日从来只负责单向传出情报,不参与任何情报买卖和暗杀活动,而这一次森鸥外遇袭自己事前也完全不知情,是LAFAMILIA将港口黑手党要与三方开战的信息出卖给了他们,据他推测理由是横滨保持混乱对LAFAMILIA更有利,混乱的地方才有信息差,才有利于情报买卖。而这次自己能够先发现森鸥外可能遇袭的情报基本可以从港口黑手党内部获得,并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只不过这次行动中自己表现得太过“聪明”了一些,才显得有些突出,太宰并没有其他理由怀疑自己......但掩盖事实最好的办法是用另一个事实来掩盖,证明自己清白的最好办法是找出真正的“凶手”,如果自己不是间谍,就一定得有别的间谍才行,要想把法把注意力引导出去——
实际上,安吾早已意识到在港口黑手党内部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的间谍。他在港口黑手党的情报系统中拥有仅次于首领的高权限,本身又专攻于此,即使是太宰也不会比他更了解情报方面的情况。在之前的活动中他就已经察觉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的人在混淆视线、外传情报,只要将这人找出来,就能够把对自己的怀疑彻底消除。
“我认为是三方联合的暗杀活动,也就是说,我们内部有内鬼,将港黑要全面开战的情报传了出去,且他的级别应该不低,否则不足以让三方都相信。”
安吾大胆地说出了结论,太宰有些意外,他料想安吾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怀疑了,不该如此直接地说出不利于自己的结论,他深深地看了安吾一眼,说:“我的想法和你一致。那么,你有头绪吗?”
“我需要一年以来所有组织内部的情报用以分析。”
他直视着太宰的眼睛坦然地说。间谍是最为孤独的人,但现代的间情报活动从来不是单兵作战,只有组织可以对抗组织,因此每个情报人员都要保持对组织的忠诚和信赖——安吾确信即使自己真的暴露LAFAMILIA也会对他展开营救,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是要尽力消除对自己的怀疑,那么就从找出别的间谍开始吧。
沉默良久,太宰忽然仰起头深深呼吸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轻笑,转过头来对安吾说:“你还是先养伤,这个事情我会亲自来做的——跟腱断裂的复健会很辛苦的,你要做好准备。”
安吾跟着笑了一下,不由地也放松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冒了一身的虚汗,“嗯,我会好好配合医生的,毕竟我也不是真的想残废啊,哈。”说着,他露出浅淡的微笑,重新闭上眼睛躺好,太宰为他掖好被角,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然后离开了病房。
“——我当时,确实摆脱了太宰怀疑。”
安吾轻轻拍打着自己已经换上义肢的右腿,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说道。
……
安吾抓住冰凉的金属扶手,艰难地弯曲自己的右腿向前再走了一步,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表情因为痛觉而难抑的有些扭曲,“对做得很好,就是这样。”负责辅助他复健的医师站在扶手的另一端,鼓励地冲他点头,安吾苦笑一下,摇摇头说:“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已经远远超出预期了,你的毅力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强的!”医师由心地感叹道,伸手搀扶他走下复健器材,安吾接过拐杖,才注意到太宰正独自站在复健室外等他。
他闭着眼睛靠在墙边,暗红色的围巾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乌青的阴影,神情掩饰不住的疲惫。
“没想到还有你比我更工作过头的一天。”安吾费力地走到太宰身边,太宰睁开眼睛,对他轻轻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之前实在是太工作狂了,根本就没人比得过。怎么样?”
“医师说效果还不错。”
“那就好。”
太宰拍了拍身边的轮椅示意安吾坐下,“别逞强,”他看出安吾的脱力和迟疑,拿过他的拐杖让他坐在轮椅上,推着他边走边说:“跟我去个地方。”
安吾不再多言。距离森鸥外遇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数周,不出他所料,即使是太宰也没有找到森鸥外的下落......那是自然,既然对方故意伪造出森鸥外生死不明的情况,那么尸体被抛入焚尸炉、化工厂、核电站或者东京湾都不奇怪,太宰大概也明白森鸥外凶多吉少,并未将重心放在这一块,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对另外三方组织的报复——同时也是预谋已久的侵略。
他们本以为森鸥外身死后港口黑手党在短时间内定无法行动,却没料到太宰狠厉到了有些疯狂的地步,以至于港口黑手党内部都有传言是太宰杀了森鸥外。
森鸥外本来就将太宰作为继承人培养,如今他下落不明,太宰治大权独揽,立刻雷厉风行地同时向三方开战,行动计划缜密顺利得完全不像是临时起意,甚至没有显示出丝毫因为原首领失踪而慌乱的痕迹,简直像是做好了准备一般,也不外乎有人会这么想。
安吾垂下眼睛,一时间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明明是自己的原因却让太宰承担恶名......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这种事情而心起波澜了。
情报工作同忠诚与背叛的关系至近至远。
电梯即将停下时,太宰忽然问:“猜猜我们要去哪?”他说了一句看似活跃气氛的话,但语气没有丝毫轻松的意思。“——刑讯室。”安吾脱口而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不愧是安吾。”
太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推着轮椅离开电梯间,“去过吗?”太宰将手搭在安吾的肩上,问道。
安吾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在一瞬间凉了下去,紧贴着轮椅靠背的后背泛起一阵寒意,他控制着自己的紧张,但嗓子仍然有些发紧,“很少,我不负责这部分工作。”
“那正好给你介绍一下。”太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安吾分不清这句话中是否有威胁的意味,此刻也无法回头观察太宰的神情,只僵直地看着前方......天花板上裸露着铁灰色的钢筋骨架,白炽灯亮而冷,皮鞋踩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回响,一扇扇铁门从两侧略过,无法分辨里面是否有人。
“你们情报工作的办公室就在楼下,但料想你平时也不会上来看,呵......这一层我倒是常来,也不算大,紧急医疗室在中间,外侧是工具间,最里面才是刑讯室。所有房间的编号都是乱序的,且会定期更换,为了防止被人记住。”安吾听着他的叙述机械地点头,甚至没有意识到太宰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到了。”太宰在某一扇门前停下,安吾几乎紧张到无法呼吸——会是空的吗?为我而准备的......
推开门,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形正吊在架子上,太宰走到那人身前,稍微弯下身,露出平静而残忍的笑容,“感觉怎么样?”
那人没有抬头,只微弱地动了动手指,两滴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下,溅在太宰的皮鞋上。
看到那人的一瞬间安吾稍稍放松了些许,但看清他的脸庞时他又紧张起来,安吾认出了这个人,是他在情报部门的同事,论级别比他稍低一些,但也能接触到大部分港口黑手党内部的情报了。太宰走回安吾旁边,“我参考了你给我的名单调查,最后把他找了出来,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之所以叫你过来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将桌上的材料递给安吾,“——提到了你。”
那份资料上映入眼帘的“LAFAMILIA”一词让安吾的瞳孔微微收缩:居然,抓到自己组织的人身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