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背叛都伊始于信任——
——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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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年前的日本横滨,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平静下午。
坂口安吾不断拨开身边拥挤的人群往前走着,直到忍不住跑起来。他紧紧蹙着眉头,手里紧紧抓着一沓写满字迹的稿纸,汗水已经将一部分墨水晕开,四周的街道和店铺在余光中倒退,显得异样地陌生。心脏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着,这段不算远的距离也显得如此漫长......终于跑到一栋写字楼作为安全出口的后门,安吾大口地喘气,略微发抖的手将那沓稿纸中的两张抽出放入贴身的口袋中,其余叠好卡入防火门不起眼的间隙处,再掏出手机拨通了太宰的电话,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喂太宰吗?我到了,定位马上发给你......咳......你那边、怎么样?”
“收到,已经安排了最近的专员过去,你还好吗?”太宰急促而冷静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没事,我先进去,资料放在了安全出口外,记得安排人回收。”安吾深深地呼吸着,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让自己尽快调整过来。
“好。那你一定要小心,我稍后就到。”
“嗯。”他挂断电话,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枪,这是他刚刚出门时匆忙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的,还来不及放入枪夹之中,但因为不宜直接拿着枪明目张胆地走在街道里,只能胡乱塞进口袋。他用力地甩了一下头,一串汗珠滴落进身边的土壤中,闭上眼,尽量缓慢地呼吸两次,睁开,将冰凉的的枪械握在掌心,屈伸许久不曾触摸板机的手指,小心地拉开沉重的防火门。
黑黢黢的消防楼梯出现在眼前,安吾背贴着水泥墙壁,控制着脚步小心地往上走......因为出门时太过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一双方便行动的鞋子,而是穿着工作时常用的皮鞋跑了出来,这会儿,他的脚步和呼吸声在安静的楼道中显得格外明显,即使他尽力在控制了。毕竟他是组织中少数完全不做“湿活”的成员,而是只负责情报方面的收集、整理和分析,不涉及暗杀和其他任何行动的安排,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将情报工作长期进行下去。
做多错多,情报工作的每一步都要慎重......
但来不顾虑这么多了,如果他的分析没错的话,他们应该准备在四楼......安吾深吸一口气,从楼道中闪身跃出,迅速将身形藏匿在另一侧的柱子后面,然后谨慎地观察四周。
这是一处已经废弃的写字楼,墙边的窗户或开或关,对面是另一栋大厦,楼体外侧的玻璃反射出一道道蓝白混合的光,让午后的阳光显得更为炙热;室内的设施还未搬空,破烂的沙发和桌台散乱地摆在房间的中央,到处是被遗弃的杂物;抬起头,红蓝相缠的橡胶裂开,露出里面黑色的电线,单边断裂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地往下落,似乎每一步都是陷阱。
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坂口安吾是不相信所谓感觉的,比起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相信通过分析情报所得出的“概率”抑或“可能”,再以理性选出其中最优的选择,而不是通过什么预感或者直觉......但现在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给人的感觉确实很不好。
四周很安静,心脏跳得砰砰作响,掌心的汗水已经将握枪的手浸湿,金属与合成树脂表面的痕迹深深压进了皮肤中,他用食指摩挲了一下扳机,沉下心继续往前走。根据地图显示,前面是原本用来办公的房间,里面应该还有一个门,如果森鸥外不在这里,那这就只是自己的虚惊一场......
如果真是虚惊一场话,一会儿请太宰到LUPIN喝一杯作为赔罪吧。
他贴着遮掩物来到进门的转角处,门是虚掩着的,安吾小心地将那道门推开,随着他的动作,门内同时传来一声爆喝和玻璃破裂的声音——“别进来!”里面的人大吼着,安吾下意识做出一步后撤的动作,下一秒,从对面楼宇射来的狙击弹穿过近两百码的距离擦过他的右腿,小腿下端大块血肉连着跟腱被剐去,安吾的膝盖猛地一软跪倒在水泥地面上,一瞬间,眼前像是被重击一般全部黑下去,但安吾咬紧牙没有叫出声来,而是紧紧盯着渐渐扩大的门缝——那枚子弹在水泥地面上弹起跳过门框掉在房间里的地上,森鸥外正站在门的不远处,面对着安吾的方向,穿着往日的那件黑色大衣和暗红色围巾——从安吾的角度看不到森鸥外后背处绽开的血花,但他看见紧接着一颗子弹直接命中森鸥外的眉心,两枪的间隔时间不过一秒。一时间,安吾没有感受到腿上的痛觉,只看着森鸥外的身体慢慢地往前倒下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他一时间无法理解那眼神是什么含义。
惊讶吗?还是诧异抑或愤怒呢?安吾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最多只有数秒钟吧,腿上伤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觉,铺天盖地地漫上来,痛得甚至分不清伤口在哪里......安吾用手死死地摁住小腿的上部,跪倒在地上剧烈地浑身抽搐着,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从办公室的内门里鱼贯而出四个拿着枪的蒙面人,其中两个蹲下去检查森鸥外的尸体,确认他已死亡后架着森鸥外“走”到内门口,染血的大衣和围巾被取下来扔在门口,尸体被装入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剩下两个人转过身,用枪指着安吾的头靠近,安吾惨白着脸开口道:“别开枪,我贴身的口袋里有证明。”
说着,他将卡在手上的枪甩到一边,蒙面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将那把枪的弹匣卸下来踢远,另一人继续用枪指着他的头部慢慢靠近,“这里......”安吾勉强从胸口掏出刚刚从稿纸中取出的两张扔到他们面前,“这个、拿回去给你们首领......森鸥外已经死了,你们本来也......不必杀我,我知道应该怎么说。”
两人各自对着各自的耳麦说了几句话,又低声讨论了两句,其中一人对其他同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上前给安吾搜身,确定他身上没有其他武器,再将安吾的手机拿走。其他三人简单清理了现场的痕迹并打碎了留着弹痕的玻璃后带着森鸥外的尸体离开了办公室,只将带血的外套和围巾留下。
安吾重重地喘息,挣扎着爬起来靠坐在水泥墙壁边,用衣袖给自己的小腿做了一个简易的包扎......还好,他对于痛觉的承受能力很高,不然应该会晕过去,只是以这个失血的速度,或许这条腿保不住了......剩下地就只能等着太宰过来了......呼......希望他不要太慢啊......
“安吾?安吾!”
真奇怪啊,好像还没有听到过太宰这么急切的声音呢......是在叫我吗?不太能看得清楚......
歪斜的身体被人扶正,触碰脖颈的手似乎很凉,不,只是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向伤口的位置,所以太宰的手才显得如此冰凉,“对方......对方有狙击手,赶快寻找掩体......”,安吾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些模糊地对他说。“我知道,狙击手已经被我们解决掉了,你别说话保存体力,会没事的。”太宰蹲在他身旁,用手压住他受伤的腿,但是因为创面过大,太宰一时间也不敢直接压迫止血,只能看着医疗队为他做紧急处理,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虚弱地说话,“BOSS、他从那边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们快去......咳咳!”
太宰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跟上来的成员已经开始收集线索了,“不要再说这些了!集中精力不要晕过去!”
“我不就是说让自己不要昏过去的事情么......”安吾少见地开了个玩笑,太宰愣了愣,说:“那就不要用这种交代后事一样的口吻啊......喂?安吾?安吾!”
后面的话安吾听见了,但是没有办法回答......没关系,趁自己的头脑还算清醒,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
他垂下头,陷入黑暗之中。
太宰看着昏过去的安吾,停顿了一下,对身旁的人说:“把安吾带回去治疗,尽量......保住他的腿。我留在这里勘查,今天的事情任何人都绝对不能说出去,也不允许私下讨论,违反者交由我亲自处理,都听到了?”
围在他们周围的下属们低头应答,很快散开去做各自的事情,安吾被医疗队带回去治疗,太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仔细勘察现场。子弹已经被对方带走,无法进行弹道测试,安吾的手枪被拆开留在一边,没有使用的痕迹,但地上的脚印不像是自己离开的,而像是被人带离的。
沾上血迹的印子过于虚浮,落地的轻重也不符合正常行走的规律,应该是被人带走的,染血的外套显示子弹击穿了胸口,仔细观察地上被粗略擦拭过的弹痕,应该另外还有一颗子弹不知击穿了什么位置,按照距离来看应该是头部......恐怕凶多吉少。
但这在找到人之前都未有定数,要先把敌人找出来。目前的横滨并不是港口黑手党一家独大,还有三个黑道组织也据守着各自的地盘,但是规模远小于港口黑手党,即使联合起来也不足为敌......所以走暗杀这一条路了吗?
根据安吾在楼外留下的资料,这次应该是另外三组势力的联合行动,动机最可能是为了阻止森鸥外扩大港口黑手党的势力范围,毕竟从一个月前森鸥外就安排了太宰进行准备,也不可能完全不被其他组织察觉。但是令太宰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们能够这样联合起来,明明彼此之间也存在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按理来说是没法合作的。
除非有作为媒介的新势力出面促成他们之间的合作......但是如果在横滨出现了这样的新势力,自己没有道理一点都没能察觉到,而且森鸥外没有和任何人沟通就独自前来这样的地方也十分可疑,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情报,他们差在了情报上,港口黑手党内部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间谍在混淆视线、传递情报,否则无法解释这一次的事情。如此严重的失误会让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又或者他们已经支付了代价,但是还未能意识到。
他将目光转向安吾刚刚靠坐的墙壁,斑斑血迹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变成深深的褐色......港黑内部出现如此严重的情报工作失误一定存在他的失职,那有没有可能安吾本身就是间谍呢?太宰觉得这个可能性不高,虽然他们私下往来时从不谈论工作,但是这几日安吾的表现都很正常,没有丝毫参与了暗杀活动的迹象,对于这一点太宰是有把握的,而且安吾平时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没有被怀疑的前科,他一直是干净的;再者,这次安吾伤得很重,如果作为苦肉计代价过高了,即使直接逃离组织都比这样好......如果能将组织内部的间谍抓出来,就能彻底洗脱他的嫌疑了。
太宰从口袋里掏出安吾留在门外的稿纸,内容是近一个月三方组织的动态和情报,结合这两日森鸥外的行为,最终将他指向了这栋写字楼。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高级情报员安吾能够快速分析出问题并赶来不奇怪,但奇怪的是纸张边缘的墨迹显示这一沓稿纸中似乎少了几张......大概两三张,从摆放位置来说应该是资料之类的东西,而最上面是安吾的手写的分析过程。是不小心掉落了吗?不太可能,因为墨迹还算新鲜,而折痕又很整齐,说明是安吾不久前写完分析,又将那几张稿纸抽出来后才叠起来的,但纸张里到底写了什么,还是要等安吾醒过来询问一下才知道了。
他定了定心,安排下属将所有可能的线索全部带走,驱车回到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02
深陷于永恒黑暗的雨夜之中,仰头注视沉重雨水瓢泼入眼眸,胸膛因冰冷浑浊的空气颤抖,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痛觉如剜心泣血......要等到哪一次的伤口刻入身体,才能求得短暂慰藉清醒的毒药?又或者放弃所有慰藉之后,就能平静地接受恶果了吗?
混乱、疲惫、痛苦的身体和心,像是被毁灭一般摧枯拉朽。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他在看清那张熟悉脸庞的瞬间眼睛像是要哭泣般的酸楚着。
“感觉,怎么样?”
“啊......还好。”
他没有试图挣扎,平静地躺在柔软的病床上,四肢百骸中没有丝毫力气,已经许久不曾如此狼狈了。
“万幸,还能修复,但是以后可能......不能再做任何剧烈的运动了。”
“什么?”安吾一时间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下意识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