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过后,寒假前最后一次周假,妈妈带我直接回了乡下。外婆准备了一桌菜,提前为我过生日。
冬季的乡村是裸裎又清爽的。磨损水泥路边无叶的树木在辽阔连成整体的天空背衬下纤细成一竿竿黑色线条,底下枯黄的茅草四散曳着,被稀薄的冷风来回梳动。
坐在后座靠窗,看着飞去的这样的景色,眼前模糊着突然一片空白了。童年回忆里的盛夏转而充斥了大脑。
从前的乡间不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因为季节。
爸妈在我幼年,读小学之前便离婚了。有一段时间,我都寄养在外婆家。乡间的这几里路,我走了不知道多少回。
盛夏时节,热得不得了,但乡间从来不缺乏荫凉处。比如赤脚踏进堂屋,足底踏实的凉气就会自下而上驱散暑意。一旁占了半个墙壁的蓝色大镜子将我照进另一个透明空间,看着自己处在其中,气温仿佛又连连降下几度;又比如走下屋前的小土坡去往池塘,一路的凉爽化成沁人的绿色浓荫逼得热气尽数消散,那样铺天盖地的绿色,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掉。外婆常常在池塘一侧支出去的木板上捣衣,毛绒般的泡沫溶进葱茏的池塘,飘到藕荷下,隐去凡尘间。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会在外婆的呼声之后匆匆跑回家里翻找出一段绳线,气喘吁吁地赶回池塘边,聚精会神地看外婆将新捉到的青蛙后腿严实绑上我递过去的白色细线,然后将线头交给我,让我仔细着别失了线头放走青蛙。
我带着青蛙到处跑,没过多久还是会假装不小心地松手,看着它一蹦一蹦地离去。即使我不喜欢蛙类的外形,却还是害怕它会因为缺乏水分或过高的温度失去生命。
这让我想起来春雨氤氲时的乡间土路。布满车辙印的泥泞路上,我们避着凹陷的水坑行走,树枝、叶端、伞尖,到处都在滴水。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走上修了一半的水泥路,脚下的景象变得乏味起来。因为双腿疲惫,我心中又升起一股烦躁。
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逗弄我放空的视线。我定睛看去,发现泛滥湿润的路上蹦跳着若干细小的蟾蜍,从那粗褐色的斑驳表皮已经可以预见将来它们会变得多么恶心丑陋,可是这样小的身量又分明可爱极了。
水泥路上还会有一样更新鲜的景。第一次看见那混着血色的干瘪突起的勃麟纹路,我带着莫名的渴求问外婆是不是蛇。外婆的回答我没放在心上。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条被车轮压死在路上的蛇,准确来说,是一段蛇身。心间挥之不去的是那瞬间涌起的一阵颤动,一种神秘的情感,我弄不懂,可是它强烈地存在。
那个惑人的疤痕后来又见过几次,然而在乡下,我只见过一次活蛇。那是在夏天,也许是灼亮的鳞片反射了炽热的日光,我注意到路边有一条正在建筑沙堆上艰难扭动着的蛇,依然带了血色:它受伤了。蛇的腹部有一道泥泞不堪的血口,上边沾了些砂石。也许是因为痛苦,它的身体蜿蜒出了几弯奇怪的弧度。我盯着蛇,直到眩晕的感觉像拳头袭来面门,我却不愿躲开或闭上眼睛,以免失去蛇的景象。
但我还是从回忆里被强行拉出来——外婆家到了。右手攀上车门,我惋惜地叹了口气,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刚才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呢?蛇的景象再次出现了,我想起来周见麓的面容。
也许周见麓就是那条蛇。我对周见麓同样怀揣着多年来自己对那条蛇的神秘感情。
巧合的是,我今年的生日正好轮在星期四。
周见麓早早就从我妈那听说我的生日,这几天望向我的眼神都是亮闪闪的,很明显一副正筹划着什么的样子。只是我享受这样“被隐瞒”的感觉,也就配合着她演下去。
很快我就发现,刘自颖和江元璨也加入了鬼鬼祟祟的行列。周二体育课,我和刘自颖溜回教室,一路上她都盯着我不发一言,我用眼神询问,她却只是说些有的没的。“真是羡慕你啊。”到了教室,叹息着丢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她便屏息凝神闭关修炼,提前投入寒假作业的怀抱,留我一头雾水,心里更加好奇周见麓到底准备了些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期待自己的生日。期末之后大家都稍稍散漫下来,当然,除了可怕的刘自颖。有时候我会觉得刘自颖是个psychopath,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我所知道的更加适合的形容。
有了期待和好奇,周四之前的时光就过得格外缓慢。时间就是具有这样的弹性,行进的速度总是逆着你的心愿来。这个周三成了我人生中数一数二的无聊的一天,这一天里,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觉得平凡极了,甚至生不出什么感触,心神全分去了未知的明天。
时间慢吞吞,终于到了周三下晚自习。心照不宣的沉默保持了一路,我们像失了魂的傻子,时不时就笑一下,笑眼对视在一起,两个人都绷不住大笑起来,然后又心知肚明地抿紧嘴唇,就这样循环往复到下了公交。
天色已经很黑了,公交站台的广告灯牌照亮了周见麓的白脸蛋,一览无余。我着迷地看她,看她微弯的眼角,找寻那躲藏起来的小痣。此刻的心情却突然回到了那一场梦中,关于我们的婚礼,似是将将相逢,又如同临近离别。
我掩下那无厘头的情感,牵着周见麓的手绕到灯牌后边,在夜色笼罩下无比纯情地亲了亲她的脸颊,贴近那颗小痣。
“明天见。”黑暗之中,转身之前,我看见那张模糊的温柔面孔。
“嗯。”周见麓的声音也模糊,模糊到我都没有分明她到底有没有这样回答。
“拜拜。”我提高声线,转身往家里走,重复这惯常流程。
“嗯。”周见麓的声音在身后和我脚步声的掩盖下更显模糊,这次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或许这一声来自昨天、前天……来自我脑中的未名记忆。
走在路上,我清楚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了,无论经过多少人,此刻我的世界里都只有我自己。伴随着身后一阵相似的杂音,我不禁开始探寻“生日”的意义。
即使我真的就是生在多年前的这一天又如何呢,这一天终究不是那一天,而这一天的我也决然不能算作是那一天的我。可是纪念的意义却会加深我对自己的认知,而他人对这一纪念日的反应和作为则又会对此加以影响,他们会进入我的世界。
与此类同,我和其他的每一个人都是以这样的事或物为契因联通在一起的。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感到一阵拧心的悲伤,而这情绪从来散发着一股咖啡和巧克力的暧昧味道。
牵回心神,不知不觉我已经进了小区。正在心里推算现在周见麓走到了哪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回音有相似的两道。检索回忆,我想起来在我出神的这一路,这另一道声音都不远不近地伴随着我。
我在心中暗骂一声,却是无奈地笑着回头,看见一张同样无奈的笑脸。
“你怎么不回家?”
“我要给你过生日啊,当然要跟着你回家。”
“……什么意思?”
“我跟阿姨说,能不能今晚在你家住。她同意了。”
“……很了不起的惊喜。”
“谢谢~倒是你,一路上想什么呢?到现在才发现我,这么没有安全意识。”
“别说了,快点回家。”
“我认真的。”
“好啦,对不起~下次我会好好注意!”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虽然还处在常理之内,但策划人是周见麓,我的心还是认命地狂跳起来。
与此同时,我不免在心里想,我们终于又要同床共枕了。
“你干嘛呢?”我看着眼前这个正熟稔地按大门上的数字按钮的人,实在搞不懂她的脑子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
“啊!我习惯了。”周见麓讪讪收回手,趔趄着退开几步让我刷门禁卡。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捂嘴偷笑,拉开门让周见麓先进去。
周见麓迈进门,却停了步子回身等我。我又搞不懂她了,明明我只差她两步的距离,何必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