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地站在窗边,漆黑的修身风衣,勾勒出他如竹般挺拔清傲的身形,他微微仰首,看着那方被窗柩割开的惨白天空,盛大的天光从穹顶倾落,为他镀上一身银白——她想她这一生,可能都无法忘怀那个亘古而神圣的奇异画面。
光与影交织成一个鲜明的他,自此成为她的信仰,立即在她的灵魂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刻印,她几乎是受到蛊惑般地说:“好。”
他闻言,终于再次回眸注视着她,瞳底仿佛正燃着业火般、呈现出深邃的暗红色。
长久的寂静后,鼓膜再度为他的声音而振动时,她凝视着那双魔魅的眼睛,只觉得魂魄似乎都受到了洗礼、变得洁净而纯粹——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辉夜吧。辉耀暗夜,这样即使是无月之夜,也永远不必畏惧看不清前路了。”
……
她不知道千夜咎与元老院谈判的具体细节,总之那天以后,她就再没有回到那个丧尽天良的试验室,也再没有任何恶心的吸血鬼来打扰她。
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渐渐发现,元老院派来监视千夜咎的人数又增加了,留她这个叛逃的罪人在身边,无疑为他带来很大的压力,可是千夜咎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个字。
有许多次,他从外面回来,明显疲惫而虚弱,像是重伤初愈般,脸色苍白灰败,但他从来不会像之前负责管理他们这些试验品的贵族,喜欢迁怒他们、以折磨他们的方式发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寡言的。
但千夜咎归根结底并非一个好相处的人,没有人能够清楚地分辨他的喜怒,偶尔在不巧的时间不慎触怒到他,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死——熬过最初那段遭受无缝监视、最为艰难的日子,千夜咎也开始让她履行作为棋子的义务,命令她为他做许多事,最大限度地压榨她能力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过与此同时,给予的嘉奖也十分丰厚。
这些年虽然过得很辛苦,但在千夜咎的庇护下,她的苦楚不及之前在试验室里的万分之一。
后来有一天,千夜咎又带着一身虚弱的倦意回来,一语不发地随手将一个礼物盒丢给她,她打开盒子,盯着里面雪白的雪纺长裙怔了许久——前一天她陪同他参加一场社交晚宴时,只不过多看了一眼朝日奈家小姐的裙子。
所有的惶惑与无措,都被尽数抹去,或许就是那一刻的迷失,让她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用这条生命回报千夜咎,更加值得去做的事情了。
……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让千夜咎露出最纯粹的本性,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千夜咎为了他,甘愿放弃所有的原则与坚持。
——那个人就是玖兰枢。
留在千夜咎身边的第三个月,她得以见到前来元老院探访千夜咎的玖兰枢本尊,这才知道原来千夜咎是会笑的,他的目光可以像糖果般甜蜜,他的神色也可以似水般温柔,原来他的喜怒哀乐、福报劫难,全部都是玖兰枢。
直到那一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对她说了那么多话——
完全复苏的记忆,彻底唤醒了灵魂深处沉睡的血咒,冰冷无情地将往昔的幸福化为齑粉。
千夜咎胆怯地瑟缩在墙角,惊慌失措地说:“辉夜,怎么办,我想要……我竟然想要杀了他……”
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颤抖着,将自己不断痉挛的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里,仓惶畏惧地死死扣住头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迷茫的模样,一时间也慌乱得不知所措,想去请玖兰枢过来,却被严词命令过绝不能让他知道,想要靠近千夜咎,却被他粗暴凶恶地厉声喝止,不断询问他发生了什么,又始终得不到回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兀自挣扎,直至疲倦至极、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墙角昏睡过去。
即便如此,他仍未能逃离折磨,睡得极不安稳,身体一直抽搐着,眉心紧紧拧起,惨白的脸颊上,一绺一绺地贴着被涔涔渗出的冷汗浸湿的头发,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又被噩梦惊醒。
这一次醒来后,千夜咎很快恢复了从容镇定,然而她却分明察觉到,那些弥漫在他周身、冰冷的绝望与死寂。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漠然举步准备离开,绕过她时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却无法再像往日那样让她安心,她担忧地唤他,“咎大人……”
她话音里浓郁的恳切,似乎终是打动了他,微微佝偻的身体顿了顿,行进的步伐也随之停止。
“辉夜,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他低垂着头,俯视自己的双手,语气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出生,然后杀了——”
——那好像是绝对不能面世的禁忌,他咬住牙关,硬生生阻断说到一半的话语。
有苦难言的严苛限制,轻易地再次挑起勉强平复的激动情绪,那些冷漠的表象宛如潮水般倏然退去,阴戾与愤怒取而代之、将他漂亮的脸孔变得狰狞扭曲!
“你以为,无能的你,有资格随心所欲地摆布我?”他不知在对谁说话,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狠毒地盯着并无一物的虚空,语气里深刻的憎恶与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沉重得能让人粉身碎骨,“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如愿,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咎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告诉我可以吗!”她焦急又担心,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却再一次决绝地反驳道:“不可能。”
她仍不屈服,继续劝说,“为什么?如果您不希望我继续纠缠,至少给出让我信服的理由!”
“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蓦地转过身,残酷地将眉眼间阴沉森狠的杀意,彻彻底底呈现在她眼前。
一同度过的岁月里那些温柔的点滴,似乎全部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梦境,他冰冷无情的模样一如初见,她呆呆怔住,终于沉默不语。
然而那样灰心的妥协,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即使如此,我也不怕。我的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为您而死才算是死得其所——”
立刻便遭到粗鲁的打断,“胡说什么!你的命是自己的,只为你自己而活!”
“咎大人!”
“我有绝对不能坦白的理由,辉夜,不要逼我。”他背过身去,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力道之大,使手背上青筋贲起、清晰可见,“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会说……”
话音落下,他决然推门离去,孤寂又坚定的背影,定格在重重关起的门后,仿佛昭示着那个绝无转圜的悲哀结局。
……
“叩叩——”沉闷的敲门声后,接着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唤回她迷失在记忆深处的神思,“辉夜?”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才走过去为千夜咎打开门,弥漫在心间挥之不去的悲伤,由于当事人的到来而愈发真切,她看着千夜咎,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宽慰他,反而鬼使神差地将真实的情绪袒露在他眼前。
千夜咎见状静了静,温和地问:“怎么,不高兴吗?”他唇角含着薄薄的浅笑,耐心地开解她,“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之前已经说过,我可能……如果是小枢的话,你所期待的事就一定会实现。”
不想话音刚落,却见辉夜的眉心拧的更紧,神色也转为明显的委屈与怨愤,“咎大人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逾距地质问着,“被主人单方面告知他的决定,并且任何询问都不被允许,一无所知,还要高兴地拍着手,欢天喜地地去侍奉新主人吗?”
这突兀又辛辣的发言,使千夜咎愣了半晌,修长的手指压着隐隐抽痛的额角按了按,才有余力扯出一抹强笑,“……辉夜。”他吐字疲倦迟滞,现在的模样看着竟显出几分垂头丧气,语气也带着些挫败的懊恼,“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不会再妄加干涉了。”
“不!咎大人,”深知自己说错了话,痛悔得不知如何是好,辉夜动作仓促地单膝跪下,连声认错试图挽回,“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握住她胳膊不容置喙的力道,使她的话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