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他先前是怎麽悄无声息从自己身上取走那支黑星,金宝以为许萦游走花场靠脸蛋靠身体,想不到连做文雀都精通。
现下失去最有用的护身符,不能坐以待毙,金宝一颗头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屋内大半陈设,却悲哀发现没有一样能傍身。
“你逃不掉。”许萦这时说。
他看透金宝的所思所想。她到底稚嫩,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
“除非你想试试是你的拳脚功夫快,还是这支黑星快。枪易走火,你最好不用随便乱动。”
正对面的黑星枪口黑洞洞,金宝仿佛可以闻见它残留的硝烟味。她强作镇定:“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想让自己变成杀人犯。”
“我怎麽会成杀人犯呢。你的身份造假,你一死,谁会知道红港曾经有过你这麽一号人。就算真有人追查,这把凶枪和我有什麽相干,他们只会以为是你们曾经发生摩擦,是他解决了你。”许萦一指床上乌鼠。
金宝咬紧牙关。
“毕竟这把黑星本身就是他的黑枪,不是吗?他收钱杀人,首先,当然要从枪市拿一把黑枪,力求一枪毙命。现在,这上面也有你的指纹了。”
闻言再细看,许萦接触黑星的部分竟然垫着一张手帕。
为他心思缜密而震慑,金宝不自觉后退半步,却听许萦轻飘飘道了声别动,同时他手上黑星微微一敲桌面。
她立即站定,额角有汗珠沿着面庞轮廓缓缓滑至下颌。
沉默许久,金宝不再保留。
“我确实不是金同,”她说,“这个是我来红港以后……换的名字。”
“人蛇?”许萦问。
金宝微微点头。
游水来港的半年前,她住在红港对岸,姓谢,叫会欣,是个疍家女,家里有阿妈和阿哥,母女三人以船为家,居无定所,靠水吃水。
那些年岁,阿哥总爱瞒着阿妈偷溜下船,披星而归,捉着小妹溜去陆地练拳脚。他从武馆偷师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记得一招一式,自己练得纯熟,再做师傅教小妹,为的是哪日再有地头恶霸上艇收陀地,母女三人不至于为人鱼肉。
直到有一日阿哥下了船,说他见过陆地,不愿再留在这艘小小渔艇,他要走了,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后来阿妈病重,临终前将所有积蓄交给幺女,要她去哪里都好,只是别和她一样一生守在船上,她等不到欠债走路的丈夫,也等不到狠心离去的儿子,等,等有什麽用,等到最后不过是等死。
谢会欣不想死,也不会死,她在陌生的陆地辗转,最后还是回到她熟悉的江海——她将那笔阿妈留给她的积蓄用油纸包紧,贴身塞着,决定游水过红港。
她没有亲人,没有去处,在红港原本有一个远亲,但当她照着十多年前的地址找去,那里地头早被铲平,建起了大厦。
不得已,她只能暂躲在城寨。城寨住民鱼龙混杂,她渐渐摸着门道,花了一万多块,全部积蓄加上卖血的钱,终于为自己造了一个新身份:那座隔间昏暗潮湿,门口堆着恶臭难闻的屎尿包,同时窗外远远飘来一阵狗肉香,待酒精灯烘干胶水,疍家女改头换面,“谢会欣”已没有了,留在红港的只有“金同”。
往昔忆罢,短短半年而已,金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惊怔。
“再后来,我吃不到头路,识得十一姑,因为她不分人,只要交上中介费,总能替人找到工作。”
起初,金宝确实对夜总会的工作心有不甘,生怕对方逼良为娼。
这种情形她在花艇上见得多了,那些可怜女人一开始是琵琶仔,然后是陪酒阿姑,再就是命不如猪狗的“五块六”——她曾经站在陆上,看着一条熟悉的渔艇在水上不住地摇摆。然后男人拎着裤腰,赤着上身骂骂咧咧下了船。
当夜,有阿妹跳河,发现得早,人救了回来。
金宝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躲在阿妈怀里,阿妈慢慢抚着她后背。
后半夜,她趁阿妈熟睡,跳下船,在漆黑天色的遮掩下,打破那个醉酒男人的头,将他拖去水边。第二日,有渔民喊救命。她站在人后,看到那具被泡得发白肿胀的尸体。
“你今年几岁?”
回忆骤然中断,金宝再度望向许萦:“十八。”
许萦静静睇着她。
“……十七。”
许萦仍不说话。
“十六。”
“还要改口?”
“……差两个月,满十六。”
蓦地一笑,许萦道:“你还敢撒谎。”
“没有了,”金宝急道,“这回说的都是真话。”
“你认识元仇?”许萦再问。
“不认识。”
“普云松?”
金宝摇头,道:“我清楚我再说谎,你有千百种方法可以了结我。我不想死,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会不会放过我。”
“你说呢。”许萦将话头踢回她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