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汤地处边陲,离白家所在的金陵甚远,纵有好马,也要风餐露宿行个半月光景。这一路上,谢予安发现谢年当真是个不错的旅伴,肯干活,不抱怨,又不向谢予安乱问。谢予安向他询问这些年发生的旧事,谢年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当年云麓山谢氏剑修一脉被屠戮一尽之后的事情,谢年却一无所知,师兄容昭、弟弟谢易等人的名字也再也没有流传。谢予安心下恻然,心想将近二百年前的故人,只怕连尸骨都敛不到了。
旧事遥远,此刻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一日傍晚,两人寻了家便宜客栈歇脚,叫小二随便上些果腹饭菜,谢予安又问起玄门事情。
“所以现在玄门最大的势力,便是昆仑山与春雨楼?”
“对对。”谢年忽然说:“等我一下”,说着从桌上笼屉中拿了两个肉包匆匆出门,塞给门外一个穿得破旧、缩成一团的年轻人,才又回桌边坐下。
谢予安这几日也知道了谢年这人的脾性,看见了有旁人为难,他自己便抢先为难得抓耳挠腮。方才见了小二推推攘攘一边嚷着“偷包子小贼合该打死”一边把那小子往外踢打,谢年看了便坐不住了。
送过了包子,见那穿着一身破衣的年轻人小声道了声谢,捧包子走了,谢年才长长出了口大气,继续讲下去。
“昆仑就是玄门魁首,据说修士成千上万的,最厉害的那些能御剑在天上飞,哎呀,我也是听说,可没见过。哎,想来那昆仑山本是好地方,但管杂役的却听说是个坏的。”谢年摇摇头,“若能当修士进去,那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了。”
谢予安嗯了一声,忽然忆起,自己少年时,昆仑尚是人烟不至的灵山,容昭却曾说过,他义父的几个徒儿在那处开宗立派,原是打算离了谢家去那处的。若他走得早一天……
想到旧事,谢予安心里发酸,强行停了思绪,又问:“那春雨楼呢?”
“春雨楼就厉害了,专门做斩妖除魔的事!”谢年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比了个大拇指。“你上次还问,那个害死我爹妈的魔物怎样了,就是春雨楼派人去捉了,然后在刑场当众剖了丹!”
“刑场?”谢予安疑惑着问,“怎么还要活捉?当场杀了不好?”
“春雨楼是向来要当众杀魔的。”谢年解释说,“能活捉就活捉回去,给楼里的黑衣刑官杀。那黑衣刑官个个连脸都不露,一看就是大人物,当众杀魔剖丹,一个比一个利索。就有时候……据说杀得有点血腥,我是不敢看。”
“杀魔又不是杀人,有什么不敢看?”谢予安不禁有些好笑。
“唉,可别提了。”谢年颓然摇了摇头。“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连杀鸡的血都不敢见,见了就眼前发黑要往地上倒。被我爹提着出门除魔,每次都晕着被他提回来。唯一一次见血没晕,倒是换血给莹莹那次……唉,后来没了灵息,修炼不了剑诀,我自己倒还有点庆幸,总没人逼我杀生见血了,就这么出力气干活过一辈子,对我倒是个好事。”
谢予安简直听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才是。谢年又讲了些当年屠了红绡宫的新魔头冲去白家杀得血流成河的过往,两人一道骂了骂那草菅人命的疯魔头,分别安歇不提。
又赶了几日的路,周遭灵气日益稀薄,魔气愈发繁盛,身边来来往往的少了平民百姓,多了行踪鬼祟的魔修。原称混沌、后名饺子汤的混乱地界就在眼前了。
谢年果然如他所说,在饺子汤边缘处的一家名为“止戈”的客店落脚。
这止戈客店在饺子汤一带极有名,是出了名的不准人在店内动粗寻仇。便是在店内遇见了杀父仇人,想拔刀也要等出了店门。哪怕进店时刀子已经捅在了肚子上,只要迈进店门一步,也必得乖乖拔了刀子握手言和。起初还有人不听规矩,谁想客店背后似乎有些什么大人物支持,但凡有人动手,第二天,那乱了规矩的脑袋必得晃悠悠挂在饺子汤门口的柳树枝上。挂过几十颗不信邪的人头,这止戈客店便当真成了饺子汤门口的一片净土。
止戈客店的老板却并不是谢予安想象中金刚怒目的大汉,而是个身着青衣的温婉女子,名唤瑾娘。但总之人不可貌相,谢年进店落下脚,便求瑾娘收留他打杂抵房钱。
谢年生得高大,长相也温和顺眼,一看便是极好使唤的模样,瑾娘便也答应得爽快。谢予安心想这安排确然不错,也就安心把谢年留在止戈客店中,自己一个人往饺子汤西侧的荡魂窟去。
荡魂窟大名在饺子汤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标牌。只是一片半新不旧的低矮瓦房,两侧屋内似有似无的呻吟娇笑一声声地漾进耳朵。
据说一百多年前,红绡宫被新魔头砍了个精光,旧址又被一把火焚尽,后来又有人前来建了一片新房舍,被些修合欢术的魔修拿来做这种生意,一听声音就知道到对了地方,便传开了这名字。
谢予安原不算胆小,然而,立在这娇声浪喘的屋舍左近,望着远处隐约的楼阁台榭,倒觉得耳根有点发烧,有些不知怎么迈步才对。
“俊小哥要进来玩玩么?”谢予安身侧的一扇木门忽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和一条不着寸缕的洁白大腿。
“不了…”谢予安一张俊脸板得发木,狠狠皱了皱眉毛。
他生得高挑,眉目锋利,板着脸瞪起人来也有点气势。谁知门里的人又嘻嘻笑了声,忽将那条莹白的大腿向外一抛——却是断的,齐根斩成黑红的血口。
谢予安后脖颈的汗毛竖了一大片,正要拔剑,那女子却哈哈笑着把那条腿沿着门缝收了回去,门砰地一声关死,再没了痕迹。
——那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一次涉足这等混乱地带的谢予安怔愣一下,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地方,就像生满艳丽花朵的毒沼,虽处处都有撩人心弦的艳景,却又深深透着些妖魔气。